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何曾相忆 作者:吴沉水 文案: 1923年,四个出身广东大行商家庭的年轻人,一卷风云突变的历史风俗画卷。 本书故事的关键词是1923年,四个年轻人,传奇故事。 以及,绝对的繁复,啰嗦,需要耐心。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苏锦瑞、叶棠 ┃ 配角: ┃ 其它: ==================   ☆、二姨太   一 二姨太   关于往事,人的回忆总得有个起点,就如讲古的瞎眼女先生一拨弦一开嗓,总得先交代这唱的是哪朝哪代,某地某人。有了这个起点,那些散落的珍珠便寻到了线,支离破碎的往事便寻到了根,踏上了地,焕发出浸染了岁月的柔和温润的光,得以一桩桩一件件地徐徐串联起来,从从容容,娓娓道来。   苏锦瑞想,自己回忆的那个起点,大概要算在苏家大屋里那节狭隘陡峭的木制楼梯上。   她闭上眼还能看见那截楼梯,陡峭狭隘,人仰望需四十五度角,又一承三转,像一条蜿蜒的血管,连结上下各层,每层那些厢房住房,厅堂暖阁好比一个个脏器,全靠这血管提供生机。苏家大屋,一个门楼进去,左右分别是东西楼,三代几十口人,正是靠这逼仄狭长的木楼梯,才得以互相关联,继而组成一个整体,成为西关一栋栋青砖石角,陡坡屋脊的宅院中常见却又独特的一户人家。   那些楼梯都是精打细算过的,多高,多陡,多少格,掰开来全有一套套道理。边上撑住扶手的栏杆层层叠叠,每一个都雕成束腰宝瓶状,一眼望过去,一重又一重,影影绰绰数也数不清。扶手都像包着浆,被苏家人摸得多了,俨然起了胶质,每日又有女佣勤勤恳恳拿细布擦拭,越发滑不留手。千万别小看这梯子,每一格都是闺阁女子的试验场,专为检验她们的贞静娴雅而来。多少年后,苏锦瑞还能想起来,幼年的自己如何被母亲攥着手,指点她仰头看那红漆木板,示范给她听好女子的脚步声落在那上头要怎样轻盈,节奏要怎样均匀,落点要踏在楼梯内侧还是外侧,母亲讲,别以为周遭无人瞧见你便能撒欢疯跑,咚咚声都有这老梯板一下下替你数着呢,数着你有没有偷懒,有没有听话。日复一日,把这脚步声听进心里,自然就能千锤百炼,练成一个莲步款款的好女子。   可我为什么要做一个好女子呢?   小苏锦瑞问母亲,她的母亲苏大太太似乎没料到这么小的孩子却已经学会了反诘,她伸出苍白的指头戳了小女儿的额角,笑道因为你姓苏呀,苏家大小姐,岂能在下楼梯这种事上叫人笑话了去?   童年记忆久远得如前朝前世,连母亲的样貌都流散于岁月颠簸之中,唯有那千回百转的木梯,却铭刻入记忆,终其一生无法忘怀。苏锦瑞还清楚地记得,沿着顶楼的木楼梯往下,苏家大屋四层砖楼历历在目,每上一层皆有三道回旋,需经过四扇雕花满洲窗,当你数完十六扇梅兰菊竹、喜鹊牡丹的彩色玻璃镶嵌满洲窗后,才能来到一楼的厅堂。每到天气好的日子,狭隘的四方天井有阳光照进来,被那灰白檐角一遮一挡,像半空中多了个看不见的筛子,将光线细细筛过,余下的皆是粉末状的光尘。便是大白天,室内也是一半在明一半在暗,明暗交界中自有一番不对外人道哉的较量,就如住在这屋子里的人,明明各怀心思,然一到点灯吃饭,打牌听曲,却也能笑脸相迎,自有一团稳固牢靠的和气支撑着。   那一天,十七岁的苏锦瑞全然顾不得那些大小姐下楼时应端着的仪态,失魂落魄地冲下木楼梯,木屐敲打在木板上发出震天响的咚咚声,当其时,她绝没想到,她平淡顺畅了十七年的命运,就在这一刻悄无声息地拐了个弯。   这个弯拐得太急,以至于与后面的人生相比,她之前的日子都变得寡淡乏味,就像大戏开锣前调弦那几下叮叮当当,根本无法与后面的弦鼓齐鸣相提并论。   一直到很多年后,苏锦瑞回想起这一刻才恍然大悟,原来独属于她的大戏,到此时才算得正式开场。   而关于这件事,需从苏锦瑞十七岁刚从中学毕业那会说起。   苏锦瑞就读的学校叫培道女子中学,乃美国浸信会在省城东山创办的一所女子洋学堂。这所洋学堂中西结合,不中不洋,既要女学生们学爱诚真毅,背诗经论语,可也有从美利坚远渡重洋而来的洋教师传授化学物理,讲上帝是爱,普照世人。苏大小姐在女中没学多少知识,但却对一些更直接,也更实惠的时髦心领神会。在那就读的女学生多半家境殷实,不愁柴米,多余的精力便用在琢磨统一下的不一般上。比如她们个个穿清一色半西半中的校服,雪白袜子下全蹬一双锃亮的硬头黑皮鞋,然而仔细看,却能发现这些女子在齐齐的青色斜襟绸褂下各显千秋:有人衣襟袖口用的是精美的手织蕾丝边,有人斜襟立领那别上镶嵌象牙绿松石的胸针,有人则干脆将绸褂外形上下功夫,腰际加多几个皱褶,衣袖放宽一寸,于一水女学生中,硬是比旁人多出几分婀娜多姿来。   苏锦瑞是那些挖空心思的女孩中的翘楚,在那一众培道女生中早早就树立权威,明明是望过去一色的黑裙,偏她的裙褶硬是比别人的明晰硬挺,裙幅来得更宽,勒着细细的腰,越发显得体态轻盈,身段匀称纤巧;明明是一色的斜襟青色绸褂,她的就要熨烫得更加笔直,宛若浆上一层包浆,举手投足间几乎都能听见衣料摩擦哗啦啦的脆响。她不在花边别针上下功夫,雪白精致的手腕一抬,露出的是小巧漂亮的瑞士女表,表盘上古怪的罗马数字,就连镶嵌的细小蓝宝石都在为她不动声色的时髦添砖加瓦,摇旗助威。   苏锦瑞连说话也有讲究的,唤女先生不叫先生,而叫密斯;她唤要好的女同学不叫阿珍阿君一类,而是正儿八经叫某某君;她对自己的称谓更是马虎不得,雅号与英文名双管齐下,给同学写信,是端正签雅号,私下里与密友相约,则要互称英文名。总而言之,那个时候的苏锦瑞,是时髦了不能再时髦的女学生,她能引报纸杂志上的时兴词汇唬人,也能背完整古怪的化学元素表;她在家无论走到哪,手里都要拿本昌兴街丁卜购书行订购的新书做样子;她隔着窗喊贴身女佣做事,居然都要带个新鲜又文明的“请”、“谢谢”等字眼。   全家人都在苏锦瑞的另类时髦面前退避三分,他们也不是真的退避,多是不与小女孩儿一般见识。唯独二姨太太深感冒犯,继而越想越气。她看得清楚着呢,别看苏锦瑞做的事刻意又肤浅,人家那都是有备而来,拿时髦的女学生派头做表,又拿苏家大小姐的高傲做里,商人家耳闻目睹养成的精明与年少轻狂压不住的脾气双管齐下,目的就是冲自己而来,要给自己添堵。   二姨太扪心自问,她做了苏锦瑞的庶母十来年,对苏锦瑞要说存有坏心,那是从来没有,可要说她有多好心也是强人所难,她一个姨太太放着自己孩子不管,倒去对先头太太生的子女掏心掏肺,就是她愿意,周围的人看着也不信。她是长在旧时代的女子,论出身也不差,父亲中过前清的秀才,祖上也是出过举人的,正正经经的书本网,可惜后头败落罢了。穷汉尚且想讨妾,她爹也想红袖添香,争而穷,穷而乱,家中妻妾从来不宁,只勉强维持个脸面而已。二姨太从小耳闻目睹正房偏房之间那些斗法,轮到她自己时,看见个没娘的苏锦瑞就想拿捏。一个是习惯使然,二个也为了自己的亲身女儿打算。她生养了一个小苏锦瑞一岁多的二小姐苏锦香,庶出又年龄相仿,从小处处被拿来与大小姐作比较,正处境尴尬,亲生母亲都不为她着想,诺大一个苏家,既有个大小姐,谁还会记挂一个二小姐呢?   二姨太这一辈子也是有过风光时候的。当初苏锦瑞的生母,苏家大太太刚刚过世那几年,大房无主母,苏锦瑞又小,衣食住行全落在她手里,捏圆搓扁全由她说了算。那真是二姨太太的黄金时期,那个日子过得才叫日子啊,二姨太独占大房,花蝴蝶一般穿梭苏家上下,东楼的应酬待客,进出账目,一日三餐,哪一样不是要过她的手?哪一样不是要她点头?后来她一想起那段日子就觉得委屈,她想,我当初是多么宅心仁厚啊,大权在手,却一没给苏锦瑞穿虫蛀的旧茧绸,二没喂她吃隔夜饭喝刷锅汤。自己女儿穿什么,苏大小姐也穿什么,甚至外头行商送来顶红的珊瑚手串,自己女儿还没戴上,老太爷一句大小姐身上也太素了,自己眼睛都不眨一下,转身就将小指头大小的珊瑚珠拆了给她攒珠花。   可苏锦瑞是怎么对她的?从小那些任性闹腾就不说了,自打她去上学,那洋学堂就好似一个盘丝洞,人一进去就能成精。十七岁的女孩儿,回到家口齿伶俐,全不吃亏,跟她斗已经能翻出花来,等日后她嫁人,再嫁个好的,还不得有她二姨太和二小姐什么位置呢?   二姨太太越想越不平,自己分明才是拍着良心做人那个,可苏家上下,老老少少全是养不熟的白眼狼。正房太太空了多年,苏大老爷不嫖不养外室,就是不扶正自己。她尽心尽力养了苏锦瑞几年,大小姐不感恩戴德便罢了,反倒处处要跟自己过不去。二房三房的老爷太太们自持身份,轻易不跟她说话,要什么都是吩咐女佣来传,实在不得不打照面了,点头给个笑脸倒像许了自己多大的恩惠。   二姨太觉着自己就应委屈,该委屈,她的委屈经年累月,积少成多,变成了怨怼。苏锦瑞大了,二姨太太不能再拿小时候那套拿捏她,便要时不时讲些道理刺刺她。那些道理都是经年累月的旧道理,事无巨细,从头到脚,从内到外约束着女子的一言一行。大小姐不乐意受约束那是当然的,可不乐意又如何?闺阁女子多少代人不是吃过这些苦过来?想当年,她二姨太太也吃了多少苦,一句为你好,女人们心底就算再不乐意,再痛都得忍着。她忍了一辈子,忍到了苏家的荣华富贵,忍出自个现如今的养尊处优,苏锦瑞为什么就不能忍呢?   二姨太讲那些旧道理,从来都不直白讲。比如她要嘲笑苏锦瑞穿硬头皮鞋的派头,从不直说女子家穿硬头皮鞋像男人,而是要拿她下楼脚步声梆梆响作伐。她会挑个亲朋好友上门的日子,先不提苏锦瑞,专等对方说到儿女经了,这才摆出无奈的笑样轻声细语说:“哦,你问我们大小姐啊,挺好的,怎么个好法啊,好到时隔三日,要令人刮目相看呢。要我说啊,这女子读过洋学堂的就是不同。哪,我们大小姐如今也晓得怜贫惜老了,怕阿秀女脚底板大踩楼梯不敢用力,自己先穿硬头皮鞋踩楼梯板同她做个示范,你们等下听,梆梆梆梆,下楼声是不是大声过街上敲梆子的?”   阿秀女是苏锦瑞贴身的女佣,她本是珠江边水上人家,家里要拿她嫁人换钱银,她自己拿主意自梳,提了包袱进城找活做。二姨太看中她有力气,原本是雇来做粗活,没曾想她同苏锦瑞投缘,倒成了照料苏锦瑞的大丫鬟。她天生一双大脚,做鞋都要比旁人费料,当初上苏家找工时,特地借了一身干净衣裳,偏偏底下鞋子露馅,三个脏兮兮的脚趾头顶在外头。这件事被二姨太太讲了又讲,心情好时她会说:“好在我怜她后生自梳不容易,不嫌她一双大脚吓死人,雇了她进我们家,吃饭吃粥也算好歹有个事做不是?”心情不好时,或者被苏锦瑞气到了,她不好同大小姐吵,转身却拿阿秀女出气:“要不是我好心好意,放着好人不用,专门给你留碗饭吃,哪轮到你今日来气我?所以说好人勿做,做了人家也不领情,指不定就倒打一耙来气你,气死你她就安乐了。”   阿秀女的典故在二姨太太手里花样百出,但万变不离其宗,句句都意指苏锦瑞。这法子早先还有用,苏锦瑞还小脸皮薄时,一听这样的指桑骂槐,多半能被气得又羞又臊,举手投足愈发拘谨,生怕在仪态上让人指摘出半点错。可这两年苏锦瑞上了洋学堂,这些旧花样遇上新时髦,不知不觉间便不那么管用。可二姨太却不明白这里头的关键,只以为苏锦瑞大了脸皮厚,又学了外头没羞没臊的洋学生做派,这才不拿自己的指桑骂槐当回事。她就如多数旧式女子一样,只晓得这个时代不同了,却不明白这时代到底怎么个不同。她不懂自打苏锦瑞入了洋人办的培道女中,她与自己的较量,已俨然上升为新时髦与旧古板的较量,而托民国肇造、革故鼎新的福,苏锦瑞已然占了先机,二姨太再要来重施故技,只能适得其反了。   这一日,二姨太挑着苏锦瑞在家的时候,特特约几个亲戚来摸牌。她一边摸着象牙麻将,一边估摸着苏锦瑞下楼的时间,笑吟吟地与同桌的太太们大谈旧式女子的好。在她的描述下,旧时的小姐们一个个娴雅贞静,举步无声,落箸无响,既有举案齐眉的贤能,也有弄墨吟诗的才华。且讲究含胸低眉,一双金莲小脚,裙摆纹丝不动,风流仪态那是自不待言。   结论便是一句:可惜哟,如今你们瞧瞧那些女学生。   苏锦瑞在后听了个一句不落,转身回房。二姨太太正暗自得意,哪知没过一会,又听见她下楼的咚咚声,头一转,却见苏锦瑞神情自若捧着份《广州民国日报》过来。   她还没明白怎么回事,苏锦瑞却坐下道:“诸位太太打牌无事,不若我同大家念段报纸如何?”   她这么说,旁人自不好拒绝,于是二姨太太便听着苏大小姐清脆的声音朗朗读来一段什么“民政厅长,妇女各界纷纷谴责女子束胸比缠足更恶,提案女子束胸一律罚款五十金”的时文。   二姨太太暗叫不好,正要打岔过去,还没张嘴便听苏锦瑞佯装天真的嗓音问自己:“二妈,这可怎么是好?政府要咱们女子不束胸,大方天然才好,可我刚刚听你却讲含胸顺眉才是女子之美。哎呀,我一个女孩人家到底听哪个好呀?”   她再接再厉道:“不如这样吧,我姑且听你的,不过麻烦你要给定我五十块防身,万一被抓到,我也好自己给罚金。”   二姨太太的笑登时僵在脸上,苏锦瑞放下报纸还不过瘾,又加来一句:“哎,这也怪不得姨太太,你都是旧时代过来的人,哪里懂这些呢。”   “旧时代”三个字气得二姨太太心肝肺同时烧起来,她是不明白何为新,何为旧,可却听出了老古板、不合时宜的意思。   可她怎么就不合时宜了?想当初她做闺阁女子时,描花裁衣,首饰绣鞋,哪一样出去不是人人称道,姐妹们竞相模仿?进了苏家门后,她何曾在吃穿上落人一步?英吉利的洋布、法兰西的钟表、缅甸的翡翠、锡兰的宝石,她比省城哪家正头太太少过一样?   怎么莫名其妙的,她反倒成“旧时代”过来的人了?   二姨太这口气憋了几日寻不到口发泄,到第三日,赶巧她的女儿,苏锦瑞的异母妹妹苏锦香唤阿秀女上莲香楼买新鲜出炉的核桃酥,一嗓子喊彻了二层楼。偏偏阿秀女忙着熨苏锦瑞的裙子,抽不出身,苏锦香也不恼,转身自己换了衣裳,借买点心的由头寻小姐妹上街耍。   她跑来管二姨太要点心钱,没想到正正撞枪口上。二姨太一听便开始尖声抱怨,从阿秀女数落到苏锦香,从自己艰辛的过往哭诉到自己进苏家门几十年有多不易,一个个白眼狼吃碗面反碗底;又哭自己好心好意招阿秀女做工给她碗饭吃,岂料她忘恩负义,攀上金枝就不把她放眼底,连帮二小姐买个核桃酥都敢推三阻四;再骂女儿什么不好学,偏要学现下的女学生赶时髦,吃个点心都要出街,好好的女儿家动不动便抛头露面,一个个全让洋学堂教坏了规矩。   二姨太训人声音也不高,可哭得很讲究,颇有回旋往返,婉转吟哦的韵味,将那点委屈演绎得凄凄楚楚,袅袅如烟。她还专挑苏锦瑞闺房楼下哭,让来往的人都晓得大小姐又难为庶母,真个骄纵。苏锦瑞透过窗子听个清清楚楚,她冷冷一笑,暗骂一句,转头下了楼,穿过狭隘的青云巷,走入后花园小别墅。   小别墅是苏老太爷独居的地方,精致的二层小楼,请洋人建筑师画的图纸,从南洋聘请的工匠,整个苏宅到了这里才是真时髦,也只有这里才配了手摇电话。祖父不在,苏锦瑞径自拿起话筒,一个个摇过去,一口气邀了五位女中的同学来家做客。这五人皆为省城富户人家的女儿,有两个家里与苏家不乏生意往来,女孩儿们好巧在一处读上洋学堂,家境相当,又是最易结交小姐妹情谊的年纪,平日里玩得来就数她们几个。   第二日,五个小姐妹便齐齐登门,个个打扮与苏锦瑞如出一辙。这如出一辙之中却又各有千秋,端看你眼睛毒不毒,能不能看得出。二姨太太是个眼毒的,一下就看出了,这五个少女脚下蹬的皮鞋、衣领上别的胸针、手腕上露出的镯子腕表,全是国外舶来的稀奇货。在省城,有些稀奇货并非有钱就能买到,若不是达官贵人,就得是经商数代的老买办门第才有这门路。   二姨太太一看就明白了,这是哪个娇小姐都不好得罪啊,她不得不打起精神亲自张罗,遣人特特去四牌楼一带买好点心招呼娇客,为怕点心买了回来冷被人笑话,还破例掏多几角钱嘱咐佣人坐黄包车去。   她有心让苏锦香出来见见世面,借苏锦瑞的东风结交些非富即贵的闺阁朋友。没曾想,她刚说了句大小姐办茶话会,好歹也带我们二小姐见识一下,便听苏锦瑞在那抿嘴一笑说:“哎呀,可不是我小气,主要是妹妹身娇体弱,还是别烦 到她了。”   有人便问:“黛西你还有妹妹的呀,怎的没见过?”   黛西是苏锦瑞的英文名又译回中文,几个女孩都这样,她们自成一体,互赠英文名以充表字,平日里就只称呼对方这种特定称谓,好似对接暗号,暗号对了,便是自家人,轻易不让外人称呼的。   苏锦瑞等的就是这句,她笑得意味深长,瞥了二姨太一眼,学着她的口吻轻描淡写道:“你们不知道啊,我这个妹妹可是个真正的千金小姐,被我家姨太太教得可好了,但凡下个楼,脚步声大点,姨太太都要骂的,天天怕她行差踏错,轻易不让出门的,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呀,这不,昨日妹妹要出街看戏,姨太太都不让,怕她抛头露面呢。”   那帮小姐妹大多不是省油的灯,又同要在家应对各自的姨太太,一听还有什么不明白?登时便有人噗嗤一笑,娇声道:“哎呀黛西,你这么说话,我下回可不敢再来了,省得被你妹妹一比,我们都成了抛头露面的疍家女了。”   女孩们笑成一团,二姨太太咬着牙也只好强笑。偏女同学中有个真正娇憨的呆小姐,此时脆生生地问:“那你妹妹不上学堂吗?”   众人笑声骤然一停,都暗瞥二姨太咬着唇要笑不笑,苏锦瑞细声道:“千金小姐嘛,上学堂作甚?”   那女孩一本正经地道:“怎么这么说话呢?先生说过,这是新时代,女子不自强,不学新知识,到头来是要吃亏的。”   大家一愣,个个掌不住哈哈大笑,二姨太的脸阴得几乎要滴下水来。   她转身回了房,这回却不再上哭哭啼啼的老把戏,而是坐下沉默不语,她看看自己的亲生女儿,再对比坐在一众面容姣好的女孩儿中却仍然光彩夺目,越来越难以掌控的苏锦瑞,细眉一拧,下定了决心。   这一次挫败令二姨太消停许久,很长一段时间里见到苏锦瑞都退避一舍,颇有些避其锋芒的意思。苏锦香也天天不着家,据二姨太说,是她娘家有亲戚上省城,二小姐替她陪着客,上先施公司,上九重天呢。   家里风平浪静得让苏锦瑞心生诧异,但她没多想,她正忙着享用中学里最后的少女时光。临近毕业,要与小姊妹们各分东西,都有一大堆肉麻却真诚的别离仪式。不是今日相约去相馆照相,便是明日亲手制作各种赠别物品。   等到南城外开始大批大批贩入素馨花的时候,苏锦瑞的生辰也到了。每逢这时,苏家大屋里的采办一早便买入大筐素馨花,女佣们忙着将一朵朵白花洗净晒干,做发油,泡茶浸酒,有的是用途。满屋早晚都飘着一股清甜的花香,个个女子鬓发间都别着一两朵。   这天,就连阿秀女粗黑的发髻上都别了花。她早上进苏锦瑞的闺房洒扫收拾,手脚从来不轻,铜盆放上木架一声哐当,窗户一推又是一声嘎吱,苏锦瑞没法再睡,从床上坐起,隔着纱帐影影绰绰瞥见阿秀女脑后两朵黄白相间的素馨花,便笑说:“阿秀,你终于肯头上插花啦?”   阿秀女手持鸡毛掸威风凛凛,头也不回说:“插朵花而已,有什么?反正摆着到晚上也要凋谢。大小姐,你好快点起了,水倒好了,衣裳也给你挂好。”   苏锦瑞懒洋洋地爬起,套上木屐走到铜盆前说:“你别让二姨太看见,看见她又要说了,好心好意留你来做工,你转头就擅自拿花戴头顶。”   阿秀女停下手里的活,认真思索了会,答:“对哦,刚刚二姨太看见我了,她居然没骂我。”   苏锦瑞正要弯腰掬水,一下愣住,问:“她真没骂?”   “没啊,”阿秀女道,“不但没骂,还让我快些上来服侍你,早饭也让单独给你端房里。大小姐,你别担心,你的生辰我记得呢,长寿面是我特地盯着厨房煮的,鸡汤去了油,加鲍菇虾米,一点不腻,对了还有红鸡蛋,我昨晚染了好久才上色,都替你分给大家了……”   苏锦瑞却皱眉,她问:“二小姐在做什么?”   “一早起来在试衣服,说是等下要出门。”   “试什么衣服?洋服还是褂裙?”   阿秀女道:“来的是冯记顺天成的伙计,该是洋装吧。”   “有说去哪吗?”   “我哪个晓得。”阿秀女忽然想起来,道,“不过拉车的老黄有提到,好像要去什么陈公馆,哪个陈公馆就不知了……”   苏锦瑞的心一下砰砰跳了,她犹如嗅觉灵敏的幼兽,霎时间从这一系列信息中破译出令自己不安的元素。她飞速洗漱,胡乱套上衣服,发辫纷乱也管不上,拿手绢往脑后随意一扎,便踩着木屐头也不回往楼下跑。当她往下跑时,已然顾不上脚步声大声小,多年与二姨太的较量令她直觉意识到事有反常即为妖,而若无所作为,听之任之,她不知道会出来什么后果。   苏锦瑞啪嗒啪嗒冲下楼梯,拐过十二道精雕细琢的满洲窗,狭隘陡峭的楼梯仿佛怎么也走不完,在那一刻,苏锦瑞甚至觉得,它们像在脚下会自我生长一般,明明踩过一节,它又在前头长出另一节。她恍惚中觉得,整个苏宅大屋似乎活了过来,它自有主张,自成体系。它的主张并不对公平负责,二姨太太背着苏锦瑞做了什么无关紧要,它要的是维持表面的肃穆寂静,安稳祥和,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但十七岁少女那压在心底的,对未来小心翼翼的等待又算什么呢?对整个苏家来说,苏锦瑞的心思,简直没有比楼梯板干不干净,满洲窗上的彩色玻璃亮不亮这等事重要多少。   苏锦瑞脚下木屐一滑,整个人直直摔下,幸而她反应灵敏,手抓住扶手才避免滚下去。饶是如此,屁股连着滑了好几格楼梯,脚上的木屐已掉下,咚咚咚几声,摔到楼梯底。她顺着黑底红花的木屐往外看,看见一抹白色绉纱宽边洋裙的娇俏身影。她花了好一会才认出那是二妹苏锦香,苏锦香卷了头发,挂着两圈珍珠项链,手上戴着白手套,脚上一双半高跟的白色镂空皮鞋。她的嘴唇异样红润,低眉含笑的模样,看着比她实际年龄大了好几岁,有种被二姨太短期内生生催发出来的妙龄之美。即便听见苏锦瑞跑下楼的声响,她也是不为所动,只稍稍回了下眸,视线很快便不知转向何方。这是二姨太太惯有的眼神,原来在不知不觉间,苏锦香已经长成一个缩小版的二姨太,没事的时候装傻充愣,需要她绽放时,她从不介意越美越好。   苏锦瑞有些茫然,她看着二姨太把苏锦香送出门,门外有苏家长期包的黄包车,自会将她妥妥当当送到二姨太煞费苦心将她送去的地方。苏锦瑞不用求证,就是知道她不是去陪亲戚逛省城,或者这段时间以来,她压根就没有所谓的来省城游玩的亲戚。苏锦瑞想动,脚踝传来一阵剧痛,这痛直接钻入心脏,往那开了个孔,血液仿佛随之涣散流走,因为苏锦瑞有好一会都觉得头晕目眩。她看见二姨太摇摇摆摆走过来,跟苏锦香用同一色唇膏的嘴上下碰撞,好一会她才听清二姨太说什么,她说:   “我的大小姐,你怎么这么狼狈呀?着急吃寿面?放心,都给你留着呢。什么,你说二小姐去哪?哦,她就是去陈公馆参加游园会,对呀,就是陈廉伯先生那里,可了不得,我听人说那公馆有通天旋转楼梯,能从一楼直接上到五楼的。哎呦真是不巧哩,游园会的日子重了你的生日,苏家上下统共只收了一张贴,我只好让二小姐代你去了。你是长姐,又是上过学堂的女秀才,不会跟妹妹计较的哦。怎么还在这不起来?快起来快起来,等下家里来客让人瞧见可不好看……”   她边说,边伸出精心涂了蔻丹的手来扶。苏锦瑞一下拂开她的手,抬起头盯着她问:“你怎么会有陈公馆给你下帖子?我们家的亲戚里头能同陈公馆说得上话的,除了邵表姨妈还有哪个?她送过来的帖子怎么会写苏锦香的名字?”   二姨太收回手,假笑说:“哎呦,这话说的,给谁又有什么打紧?一笔写不出两个苏字……”   “你,你拿了邵家给我下的帖子,却瞒着我让苏锦香去?”苏锦瑞红了眼圈,色厉内荏地骂“你原来安的是这个心?真是痴心妄想,就凭苏瑞香那个样子,出了门只会丢脸……”   二姨太太嗤笑一声,轻声细语说:“大小姐,你想多了,我能安什么心?二小姐只是去游园会见下世面而已,能丢谁的脸?你这么着急上火的,倒让我替你担心呀。”   她凑近苏锦瑞的脸柔声说:“你要清楚,有些人有些事,不是你一个女学生躲在闺房里想当然,它就理所当然了。”   苏锦瑞大怒,她再聪明,这时也不过是个色厉内荏,沉不住气的少女,她在这一刻被前所未有的愤怒包围,她想怎么有人会这么讨人厌?讨厌到她已不想再用脑对付,只想用暴力打杀?她直接除下另一只木屐,举起来就往二姨太太头上砸去,二姨太太尖叫一声,急忙退后,木屐从她头上飞过,哐当一声砸到对面墙上挂的西洋钟上。   二姨太太花容失色,苏锦瑞却为没砸中她而颇有遗憾。就在此时,只听门口一声暴喝:“住手!这是在做什么!”   她二人齐齐转头,却见苏家大老爷,苏锦瑞的父亲不知何时已进来,他手上的文明杖啪的一下抽到齐膝高的门槛上,怒道:“反了你们,不敬长辈,不慈子女,整个家没点规矩,简直丢人现眼!来人,来人!把大小姐送回房,没我的话不准她出来,也不准给她吃饭!”他转头对上二姨太来不及收敛的幸灾乐祸,怒火更甚,骂道:“还有你,你也给我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留在这继续丢我的脸吗?”   二姨太涨红脸,急急忙忙走开,而阿秀女也赶过来,把苏锦瑞架起来往楼上送。就在此时,苏锦瑞听见父亲苏昌平跟换了个人似的,用不甚娴熟的官话和颜悦色说:“家里乱成这样,真是让世兄见笑,稍等等,我这就去禀报父亲。”   一个声音操着字正腔圆的官话道:“就怕打扰了苏老太爷。”   “无妨,家父能见到叶家后人平安归乡,心里不知会多安慰。”   苏锦瑞一低头,瞥见大厅处站了一个身材挺拔的青年男子,他身上既没穿长衫马褂,也没穿西服马甲,而是穿了一身满大街最寻常的白布褂牛头裤,虽干净,可透着卖力气人的卑贱。   这般打扮的人居然能由苏老爷带着登堂入室?现下还要为他引见轻易不见客的老太爷?   苏锦瑞疑虑重重,她借着拐弯的当口再看过去,这下看清了那男子的脸。那张脸轮廓分明,浓眉大眼,全然不似苏锦瑞平日接触那些斯文俊秀的公子哥。他眼皮一抬,目光冷冽,看得苏锦瑞吓了一跳,本能就要往后退。这一退不打紧,正好牵动适才扭伤的脚踝,疼得她顿时龇牙咧嘴,禁不住哎呦了一声。   就在此时,她清楚瞧见那男人皱起眉,脸上露出一丝嫌恶之色。   苏锦瑞涨红脸,她猛然意识到自己现下一身狼狈,披头散发,穿的也不是待客衣裳,脚上木屐更是掉了一只,被她砸了一只。她跟二姨太起的这点隐私性质的冲突只合关上门自家打闹,却不宜打开门撞入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眼中,还引来如此明显的嫌恶,苏锦瑞禁不住又羞又恼,还涌上些无理取闹的迁怒:哪家世交侄子登门造访一声招呼不打?做男人还这么乐意窥探别人宅院里那点私密?简直粗鄙恶俗,这等人,往后想叫她多瞧一眼也难。      ☆、苏大太太   二苏大太太   这一回的事令苏锦瑞生出深深的不安。   以往她与二姨太过招多年,各凭本事,各有输赢,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你仗着半个长辈的身份倚老卖老,我便能以大小姐的名由恃宠而骄。   然斗归斗,苏锦瑞从来不敢小看了二姨太。   这位姨太太身上有某种特质,你可以将之视为痴心妄想,却也能将之视为持之以恒。靠着这种特质,二姨太真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她就如苏家这栋老宅子暗角里总会滋生的蚊虫鼠蚁一类,不管帮佣们每日洒扫多少遍,熏多少遍艾草蚊香,它们总也不会真绝迹,总是会伺机卷土重来。你根本不晓得它会在哪里繁衍,不晓得它们在何处出没。然冬天一过,春暖花开,它们总适时出现,时日久了,你才知道它们跟人其实是傍生关系,有过日子的油烟,就有它们在,有它们在,人才懂得了何为清洁。   二姨太便是如此的人物,这么多年下来,二姨太俨然成了苏锦瑞心中微妙却重要的存在,没有她,苏家自幼丧母的大房小姐怕不知要以教养为名沦到哪房太太手中;可有了她,原该娇养长大的小姐却早早学会了察言观色,明争暗斗。   这么多年过去,她们的争抢无非围绕些吃穿玩乐、衣裳首饰等鸡零狗碎之事,赢的人未见得争到多大的实惠;输的人也未见得多伤筋动骨,一蹶不振。   吵得多了,两人渐渐有了区别:有些事,姨太太能指桑骂槐,大小姐却只能佯装落落大方;而有些事,大小姐可以仗着年轻气盛落入铢厘毫发的细眼里,姨太太却纵然心里拨弄算盘珠子哗哗响,面上却一定要带出三分不与小辈计较的长辈气度来。   她们暗地里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各种保有底线,不至于撕破脸拼个两败俱伤。二姨太的底线是女儿苏锦香;苏锦瑞的底线是过世的苏大太太。二姨太无论如何指桑骂槐,也断不敢把主意打到先太太头上;同理,苏锦瑞再嫌恶二姨太,也不妨碍她跟苏锦香做对客客气气的姐妹。   从没一次如这次的事情般从里到外,令苏大小姐败得个一塌糊涂。   若只是争个输赢倒罢了,不寻常的是,今日的争斗竟夹杂了个邵家,准确来说,是邵家大少爷邵鸿恺。   邵鸿恺不是寻常人,认真算起来,他跟苏锦瑞不仅有隔得不远的表兄妹关系,还有一块长大,真正的青梅竹马情谊。   更要紧的是,邵大少还是苏大太太在世时定下的未来女婿人选,苏大太太在病榻上与表姐邵太太约定,双方结为儿女亲家,虽无文书信物,然这桩事人尽皆知,苏锦瑞打小被人拿此事打趣,心里头从未怀疑过这事不可行。   这种念头根深蒂固,它与其说是一种盟约,不如说是已故的苏大太太留给女儿的念想,这念想证明苏大太太也曾真个为自己女儿打算过。   可现下二姨太却截了邵家给苏锦瑞发的帖子,让苏锦香取而代之,陈公馆的游园会名动省城,名流云集,邵太太断不会当众落二小姐的面子,一回生二回熟,再加上一算时间,邵鸿恺差不多要回省城,二姨太意欲何为,已是昭然若揭。   苏锦瑞又气又无力,她此时才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女孩儿,她话讲得再光鲜漂亮,这种事却到底力所不逮。她忽然想念起已故的苏大太太来,若生母在世,二姨太敢把手伸这么长么?   可一想苏大太太留在她记忆中的印象,苏锦瑞又想哭了,苏大太太若活着,没准她过得连现在都不如呢。   苏大太太出身并不高。咸丰年间,她的祖父还只是个茶贩子,跟同乡从福建跑来广东贩茶,做的是赤足买卖,小本生意。广府茶叶贸易百来年都由大商行垄断,闽地小茶贩经过层层盘剥,得利微薄,苏大太太的祖父便想寻另外的出路。他千辛万苦托人使了钱,搭上与美利坚商船做生意的买办,想在一来一往的茶叶贸易中占个仓位。不曾想来年商船返航算清货款时却出了大纰漏,那艘商船的白人船长是个贪得无厌的赌棍酒鬼,他在赌桌上欠下巨债,不敢动大行商的东西,便将主意打到那些零散的中国小商人身上,红口白牙诬蔑茶商运上船的都是陈茶霉茶,险些害他失了信誉,这会倒有脸找他要钱。霎时间,一艘商船上万两白银的茶款,一下全成了泡影。这还不算,那美国佬还叫嚣着不能白跑这趟,要中国茶商赔偿损失。这一亏,亏了好几个福建茶商,苏大太太家在其中亏得最惨,她祖父几乎将全副身家都押了进去,顿时血本无归。   平头百姓没做过大买卖,哪晓得要命的还在后头:照着当时的规矩,商人要给海关总署缴交重税。海关总署可不管你卖不卖得出货物,有没有被人坑,东西上船靠岸,一进一出,税银一两都不能少。若赔不起税款欠银,人就得抓起来抄家问罪,衙门里先赏板子,人要打不死,便往大牢里一丢,擎等着抄家封号,流放伊犁磋磨死。伊犁这个地名,曾令广东福建商人个个谈虎变色,人人传说那道路险阻,气候恶劣,更兼野兽出没,强人遍地,循规蹈矩的闽粤商人一过去,哪还有什么活路?从嘉庆年间以往,凭你原本多大的行商,多大的体面,一旦走上流放这条路,能捞得个好死就算祖上积德。   苏大太太的祖父惊惧交替,一病不起,父亲倾家荡产,到处举债,却仍凑不够赔银,一家老小愁颜相对,就差齐齐解裤腰带上吊。   没成想天无绝人之路,事情到后来竟然有了转机,这转机不是人为,却是天意。那一年,洋鬼子入京烧杀抢掠,黄埔港英吉利炮船来去自如,江山板荡之际,许多事再无法循着旧例。当时粤海关一分为二,洋人管洋关,华人管土关。洋人入了粤海关总署,反倒没清廷原来派遣的满洲官员那般敲骨吸髓,涸泽而渔。他们虽也贪,却贪得不那么难看,凡事还能讲些章程。与此同时,粤地几大行商之间原本明争暗斗,可一遇上国难当头,不管情不情愿,外头表现出来都要放下那点私人恩怨,彼此间多了点同仇敌忾。洋商气焰太甚,华商正想辙要灭灭洋人的威风,正好福建小茶商的事爆出来,商会便以此为由头,联合多家商行找那个白人船长的晦气。不仅如此,商会还主持公道,将茶商们的欠款分摊开来,由大行商出面,一纸诉讼将那位白人船长告到粤海关衙门,确认其敲诈蒙骗后,又将追款书直写美利坚总统阁下收,递送美利坚驻华领事馆,最终迫使那个美国船长被遣回国,所谓赔偿不了了之,着实为大伙出了口鸟气。   这桩往事当年曾轰动一时,大太太家借此逃过一劫,绝处逢生,此后十来年虽世道不宁,可他们家偏偏能逆水行舟,顺顺当当。到苏大太太出生那一年,她祖父请人给她起四柱算大运,结果是富贵亨通,携带家运的好命,恰逢那一年家里新开多间铺子,正好应在这个新生女身上,全家人个个喜逐颜开。苏大太太从小长在糖罐里,全家人都当她福星,心甘情愿宠她爱她,连根绣花针都舍不得她捻。长到十六七岁时更是花容月貌,偶然间出个门看大戏,便被西关大行商苏家的大少爷一眼相中,不嫌门第,执意将她娶入门。   苏大太太名声在外,好相貌、好福气,又有好脾性,好运道,人人都对她又是赞叹又是艳羡,简直过不好都不行。可实际上呢?逝若没有“美人早逝”这四个字垫底,谁又会真舍得在她身上浪费口舌?苏锦瑞有时甚至会大逆不道地想,若自己的母亲没死得那么及时,而是跟二姨太,跟每个西关大屋里的太太们一道生活在这老宅子里,每日踩着狭隘的楼梯上下,心下算着帐,面上挂着笑,如她那样的女人又能撑多久?   正是因为她早逝,才成全了她的美名,才让她成为那个被人们挂在嘴边,记在记忆里的传奇。   她在世时苏锦瑞还小不记事,却对小时候的境况有模糊印象。那时候苏大老爷正是意气风发之时,他将苏家商行的分行开到了香港澳门。他娶了远近闻名的大美人为妻,转头又笑纳了白净娇怯的秀才家女儿为妾,真正娇妻美妾,享尽齐人之福。   新妾入府诸种细节苏锦瑞已然毫无印象,唯独对二姨太入府数月后,有了身子前来请安那个场景,苏锦瑞却终生难忘。   那天,小小的她被死死抱在母亲怀里,仿佛成了一块肉盾。母亲的胳膊勒得她生疼,但她不敢哭,她懵懂幼稚的心里奇迹般清楚,她若敢哭,母亲就敢把她举起来从窗户楼上扔下去。   苏锦瑞后来才顿悟到,原来从那一刻算起,母亲已然豁出去了。   她怨怒滔天,恨苏家全部在场的人,那恨意太浓,她已顾不上自己死活,当然也顾不上女儿死活。   可她是谁?她是众口相传的温柔美丽的苏大太太。   她掌控不了内心的怨恨,只能自己挖个坑硬生生把那些怨恨埋了,当二姨太来请安时,她甚至亲自起身,扶二姨太入座,又转头吩咐佣人多给她进补汤水,甚至开了衣箱取了绫罗绸缎相赠。   她脸上看不出有什么多余的情绪,那些温良贤淑就像加诸她身上紧紧捆绑的枷锁铁链,她明明是恨的,却不允许自己恨,因为恨一个妾毫无意义,但恨一个男人又不符合她的教养。她在想恨的欲望与不能恨的痛苦之间无法自处,一发现原来对不了别人发狠,她就只能对自己发狠了。   苏锦瑞怅然地想,那时候,她连自己的死活都顾不上了,又怎么会将女儿放在心上呢?   从那以后,苏大太太以肉眼能见的速度消瘦下去,终于卧床不起。   她的房里终日竹帘低垂,大白天也点一盏昏黄的绢灯。房内始终萦绕一股浓浓的汤药味,可躺在床上那个人,却怎么也无法从汤药中吸取治愈的能量。   苏大老爷大抵也晓得妻子的心病,没什么比辜负痴情的美貌娇妻,导致她缠绵病榻更令一个男子愧疚的了。他开始重拾新婚时的殷勤小心,连去自己姨太太房中都像做贼,偷偷摸摸不敢让太太知晓。首饰布料精致用具流水般送到她房中,可都没用,苏大太太像是闭了眼,自顾自一头扎入岛瘦郊寒的境地里谁也不理。   这时有亲戚上门了,来人是苏大太太的娘家表姐,俩姊妹待字闺中时都曾以美貌著称,都嫁入富商之家。只是表姐心大,表妹心小;表姐是自幼无家人娇宠,只能且顾眼前,颇有些万事皆浮云,手中能抓的实惠才是真;表妹却从小关爱无数,但凡有个头疼咳嗽,全家皆要嘘寒问暖,手被绣花针扎一下,全家皆替她心疼。表姐眼中是世上无大事,表妹眼中却是世上无小事,她桩桩件件皆拿西洋放大镜来端详,表姐从旁看着不由得又好笑又颇有些嫉妒。可哪个能想到,不过几年功夫,那个记忆中娇滴滴的美人就成了现下瘦骨嶙嶙的模样?表姐心头那点嫉妒早烟消云散,只剩下浓浓的怜惜。她在表妹床头哭成泪人,回去后便托在英国汇丰银行任买办的丈夫为表妹请西医,隔天亲自领着牛高马大的洋大夫来苏家,打仗一般杀到苏大太太房中。   苏大老爷抹不开面子,只好同意让洋人给太太瞧病。那来自英吉利的洋大夫发现,这卧榻上脆弱如琉璃盏的中国妇人并无病症,却在不明原因地消耗自己。他虽然无法理解这种深锁闺阁的女子极致的爱恨交替,但这并不妨碍他将她视为诗篇歌剧中有着脆弱神经的美妇人,在试图给她放血遭到苏大老爷拒绝后,他只好在临走前留下一个棕色扁平带木塞的玻璃瓶,内有专治妇人愁绪的鸦片町。   世上再没有比鸦片町更好的东西了,这简直是为苏大太太量身定做的灵药仙丹,她从此爱上这樽神奇的药水,每日喝一口,赛似活神仙。很快她又能笑颜如花,又能起床琢磨穿衣打扮了,再见苏大老爷似乎也不怨不恨,那点因爱生怖的感情在亢奋而微熏的空气中也轻飘飘了起来,轻抿一口鸦片町,顿时便烟消云散。她喝了药后,对佣人格外宽容,对长辈格外孝顺,对女儿苏锦瑞更是像骤然发现了好玩的新奇玩意儿一般,亲自抱在膝盖上逗弄她,拿两个翡翠镯子用红线穿了,碰来碰去发出叮当的脆响逗她玩。连带对那细眉细眼的二姨太,她也没以前看那般刺眼,甚至还叹息那也是个可怜女子。   这样的大太太全家都喜欢,为了让他们喜欢的苏大太太保持原样,人人都支持她喝那种神奇的药水。于是苏大太太越喝越多,剂量也越来越大,一开始是一次抿一小口,慢慢变成拿玉色高脚小瓷杯倒一小杯,再然后她连杯子都不拿了,直接对着瓶喝,一次就是一大口。她心里住着一只猛兽,这药水就是压制猛兽的灵符,她没法杀死那头野兽,只好不断地靠药水寻求短暂平和的光景。她脸色苍白如纸,脸颊高高耸起,眼睛显得格外大,脸上带着病态的红晕,情绪如绷紧的丝线一般,稍微撩拨便反应强烈,那些温良贤淑到此时都见了鬼,她想笑便笑,想哭便哭,笑也无缘由,哭也无缘由,可哭笑之间,却有惊心动魄的激昂。   可寻常人哪里消耗得起日日这般激昂?   等到那位怜香惜玉的英国大夫再也不肯给大太太开药水时,一切已为时过晚。   药水已经成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高过她的丈夫,高过她的女儿,高过她半生勤学苦修的淑女规矩,谁要跟她抢药水,那就是活生生要她的命。   苏大老爷还想跟她讲理,告诉她已经有做西医的朋友来讲,这等东西就像抽□□,即便能治标也不治本,对她根本没好处。   可大太太根本听不下去,苏大老爷落入她眼中就是她最深仇大恨的敌人,她一把扫落边桌上一只梅瓶,红了眼尖声骂:“对我不好?你也配跟我说什么叫对我不好?对我最不好就是你,就是你忘记当初成亲时的盟誓,是你亲手弄来楼下那个贱人让我现眼,我还没个儿子傍身,你就让那贱人怀了身子爬到我头上来,好,我都忍了,我忍你,我忍你那么多,你为什么不能反过来稍微忍忍我?现下我不过喝个药,怎么就不好了?你苏家生意败了?掏不出买药水的银钱?行,我自己掏!”   大太太从来没有过如此酣畅淋漓的痛骂,到了她生命中的末尾阶段,那些贤淑规矩全被当成屁,她终于肆意妄为了一回。连这个丈夫都不算什么,她还有什么豁不出去的?   她活这一步,就像扁平玻璃樽里的鸦片町,去掉无谓的顾虑和规矩,迄今为止的人生全浓缩成极致而浓烈的情绪,不用兑水,反正喝一点少一点,过一日短一日,还有什么好在乎?   她的丈夫被骂懵了,他从来没被一个女人如此疾言厉色地痛骂过,他在对方歇斯底里的尖利嗓音中惊慌失措,灰头土脸,近乎踉跄地逃了出去。   大太太将俩人间那层窗户纸捅破,令苏大老爷愧疚也愧疚不成,深情也深情不下去,他突然间发觉自己进退维谷,怎么做也不对。最终,大老爷仓惶离开,躲入自己的书房闭门不出。他惊恐地发现,夫妻昔日那些缱绻恩爱已然一去不返,可他明明身处其中,却完全没有意识到那些情意绵绵怎么就一下子一去不返了?当天晚上,苏大老爷宿在书房,他听见妻子房中传来的尖利叫骂,也听见佣人咚咚咚急下楼的急促脚步声,他晓得那是出去给大太太寻法子买药水去了。他想无知妇人真个荒唐,难道要死在这上头才肯悔悟?他下意识地起身想管,可暗夜里不知怎的手一拨,案几上一个茶盏被扫落下地,发出哐当一声锐响。霎时间苏大老爷心头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那点旧情突然就泄了气,他颓然坐下,无力地想,我便是阻得了一次,又能阻得了几次?不让她喝药,她是要跟我拼命的,且不说好男不跟女斗,便是斗起来,我哪里拼得过她?   他愣愣地出神,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得那个佣人回来了,啪嗒啪嗒上楼去,苏大老爷鬼使神差地开了一丝门缝,亲眼见着那佣人一手提着煤油灯,一手捧着一个全新的扁平棕色玻璃瓶,灯光摇曳,玻璃瓶闪着诡异的光。他像浑身被抽去力气一样,心里压抑得难受,却又诡异般地激动起来,就如幼年观看城外斩首示众的刽子手手上的刀,恐慌中却隐隐带出一丝兴奋。   直到深夜苏大老爷也无法入眠,他后来如游魂一般来到苏锦瑞屋里,将奶娘赶走,把女儿抱了起来,像冻坏的人需取暖一样紧紧抱住她。他脸色惨白,浑身控制不住地发抖,似乎在呜咽,却一滴眼泪也没流出来。   这是苏锦瑞记忆中唯一一次父亲抱过她。   大太太很快就因服用鸦片町过量而死。临去前几日,她将表姐请到家中,俩姊妹密谈良久,出来后表姐眼眶红肿,默然不语。   等到大太太一过身,姊妹相谈的内容才被揭开。人人都道大太太清高,岂不知她最后却务实了一回。她将这些年攒的私房体己,换成现大洋共计二万块有余,尽数存入表姐夫所在的汇丰银行。这笔款项明言留给苏锦瑞做嫁妆,另有首饰若干,也在银行托管,待苏锦瑞年满十八便可取出自用。苏家上下,连苏大老爷在内,谁都别想动先太太留下的一个仙。   甚至连女儿未来的去处她也想好了。表姐生的长子邵鸿恺与苏锦瑞年纪相当,自小聪颖伶俐,长得也讨人喜欢,表姐夫家殷实,与苏家算门当户对。她还想到,若邵鸿恺长大后品性不良,或者他不喜欢苏锦瑞,或者苏锦瑞不喜欢他,这门亲便作罢。因此她给表姐交代身后事,均以托孤为主,亲事只做口头协议。   一直到临终,一辈子锦衣玉食的大太太,也并未真正明白幼年丧母对苏锦瑞意味着什么。她只担心苏锦瑞没钱花,她对表姐说的原话是,有这笔钱做底,有苏大小姐的身份做幌子,苏锦瑞便是蠢点笨点,也会过得不赖了。   苏锦瑞的父亲对大太太所做的安排毫无异议,或者说他已经被大太太折磨得身心俱疲,一心只想让整件事快点过去,哪里耐烦管那两万块大洋存哪个银行。而二姨太算了笔帐,发现自己女儿将来能得到的财产,与苏锦瑞的相比差别甚大,不觉又妒又怒,继而化作委屈。她在灵堂上将这委屈统统变成眼泪,哭得比死了亲姐姐还惨。   小小的苏锦瑞就这样变成一个没娘的孩子,偏这孩子还有点钱,亲妈留了一笔,亲爸出于怜惜愧疚也不会对她吝啬。这样一个女孩儿,处在这样的位置,已经无法任谁随意摆布,可怜不得,嫉恨不得,亲近说不上,疏远又不甘,人们顿时不知怎么对她合适。   父亲是疼她的,可他过不了自己那关,因为一见到她,便要想起在亡妻那领教到的挫折和愧疚;二姨太不消说,是恨不得把汇丰银行存的那笔款项全挪来补贴到自己女儿头上,可她没那个本事,但凡她稍有动作,旁人便能见微知著,防微杜渐。至于苏家其他人,只有大太太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下凡仙女,余下的个个都是人世间不晓得打滚了多少回的人精。大家都碰不到那笔钱,自然相安无事,苏家各房都不缺这两万块钱过日子,未见得就眼红一个没娘的孩子。可这么一笔款子若给一个姨太太算计了去,那让其他人如何自处?还不如替苏锦瑞守着这笔钱,至少还能博个好名声。   在这种情况下,苏家从上到下待苏锦瑞都有些刻意。有人是刻意的冷漠,有人是刻意的热络,也只有表姨妈和邵鸿恺上门才拿她当个普通的小女孩儿。   把她从二姨太手里弄出来也是表姨妈的功劳。   表姨妈自己从小没人疼,要点什么都得从姹紫嫣红的姐妹堆中奋力争夺。嫁人后,她料理过表姨夫的外室,打发过冒充的私生子,对付过花样百出想来占便宜的穷亲戚,她靠一路面不改色的厮杀才挣得自己的好生活。推己及人,表姨妈从不信一个姨太太会真待苏锦瑞好。她来苏家事先不打招呼,专杀二姨太措手不及。她入苏家不坐厅不喝茶,直上苏锦瑞的卧房,摸一把五更鸡上煨的茶水,撩一把绣花帐上绣的纹样,转身又走到博古架上端详那些小摆件,继而走到梳妆台前一拉首饰盒扫一眼,将上头小女孩儿用的东西一样不落尽入眼中。二姨太这边还没会过意来,表姨妈那头已经检查完毕,胸有成竹款款下楼,路过二姨太身边时,居然还笑了一笑,跟她道了声辛苦。   二姨太被这一笑弄得心里惴惴,可一直要过了好些天后才晓得表姨妈那一笑实乃笑里藏刀。那一日正是苏家的宴客日,每一年苏老太爷都会选两日在家中宴客,或请商行朋友,或请世家知交,或单请自家南北行分店的掌柜及得力伙计,他三个成年儿子,一干苏氏亲戚都要到场作陪。每逢这样的日子,苏家从厅堂到后花园皆张灯结彩,上下都忙得团团转,鸡鸭鱼肉、海参鲍翅、新鲜蔬果皆要及早准备。广府富户多讲食不厌精,各家皆有秘而不宣的招牌待客菜,苏家最以做海参为人称道,负责焖制海参的厨子前七日便得挑料发料,杀鸡煨汤,力保海参烧出来色亮质糯。所有杂事全由苏家各位太太通力合作,大太太亡故,二姨太代表大房搀和进来,忙乱中也有种与正房太太们平起平坐的错觉。她为了这一日,明知厨房油烟大,还是坚持穿上自己最好的平金百褶裙,梳得油光的乌鸦鸦发髻,戴上平时舍不得戴的金刚钻攒翡翠簪,不用照镜子,她也晓得自己比起二房三房的太太要年轻华美。   就在此时,门外突然来了一帮人,搬着各式各样的东西要进来,仔细一看,那些东西居然有衣料,有绣帐,有时新摆件,有女孩儿用的玩的各式衣裳花样,全部都来自省城专营女子用品的有名字号,简直只看商标,便晓得里头是什么东西。后面一位来的居然是顺天成洋服行的相熟裁缝,他手艺好,在场的人或多或少都要与洋商打交道,都在他那订做过洋服。   表姨妈最后登场,她可不跟别人一般穿缎子绣花衣配同款长裙,而是穿了一身厚丝绒带蓬松袖子的欧式长礼服,头顶斜戴一顶英式小巧女帽,帽上插着精致绢花,她脚踩麋皮鞋,脖子上带着小拇指粗细的圆润白珍珠。虽说这时大清已关张,省城的男人们陆续剪了辫子,妇人间也开始流行洋服,可在这等场合,中式装扮才是主流,一色绸褂中表姨妈格外鹤立鸡群。大家纷纷侧目之下,这位洋行买办太太若无其事地笑眯眯说:“哎哟,我不请自来,来得不巧呀,该打该打,亲家老爷和表妹夫快别管我,我只是来给大小姐送点东西,你们自当我没到,别为我叨唠了大家的兴致。”   她人都到了,还怎么好当她没到?于是就有苏家的女眷上来同她讲客气话,邀请她去偏厅,吩咐厨房重开一位专门款待她。表姨妈一路都落落大方,笑容得体,将一个见过世面的时髦太太演绎得炉火纯青。就在此时,不知是谁将苏锦瑞领了过来,刚刚睡醒的小女孩儿一脸茫然,又瞥见满桌好菜,咽了下口水,怯生生地看向表姨妈。   表姨妈立即红了眼眶,眼泪说来就来,她从来会哭,也懂得如何哭,何时哭。她哭起来不是苏锦瑞母亲那种梨花带雨的美人样,而是强忍着,仿佛集了全天下最不得已的苦衷,最无可奈何的委屈,令闻者莫名其妙也跟着伤心动容。表姨妈哭的时候从来不避开人,但不知为何,她一哭就是能让人感觉她是迫不得已才哭,是没办法了才在人前流露出不为人知的脆弱。她平素为人颇有些泼辣,可到她哭的时候,这泼辣是给她加分的,因为它不仅让表姨妈的眼泪难能可贵,更显得情真意切。   她哭着上去揉苏锦瑞:“我可怜的囡囡啊,可是饿坏了?你们家今日做宴,没人顾上你吃喝吧?瞧这小脸瘦的,快快跟表姨妈来,表姨妈喂你吃点好的啊。”   这叫什么话?   在二姨太手里,苏锦瑞即便没能吃上龙肝凤胆,也断不至于被克扣伙食,只是她年纪还小,正是馋嘴的阶段,见到吃不由得就露出渴望,这渴望被表姨妈当众一哭诉,全然变了味道,话里话外的谴责批判呼之欲出。二姨太当场就白了脸,她想申辩一句自己明明有嘱咐佣人先喂大小姐吃饭,嘴一张,话还没出口,就被二房正头太太冷飕飕瞪了一眼,顿时不敢言语一声。   二房太太与三房太太不约而同站出来,一左一右围上,笑眯眯打着圆场,好话一串一串不要钱似的倒出,又是奉承表姨妈疼爱侄女之心令她们惭愧,又是宠溺地取笑苏锦瑞小馋猫真个拿你没法。   这便是正房太太与姨太太的区别了,这等场合,若让一个姨太太开口申辩,无论实情如何,她都落下苛责嫡女的名声,整个苏家势必都要跟着丢脸,而由婶母们表现宠溺爱护则全然不同,化繁就简应对过去,才是大户人家常见的法子。   表姨妈也是深谙此道,她就驴下坡,携了苏锦瑞的手跟着入宴,才坐下,刚举筷喂了苏锦瑞吃一口鲜鲈鱼,跟着她来的老妈子就适时问:“太太,顺天成的师傅还等着呢。”   表姨妈放下筷子,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道:“对哦,瞧我这记性,倒把师傅们给忘了。锦瑞啊,你乖乖吃,吃完表姨妈唤裁缝与你做新衫啊。你那衣橱我瞧过了,里面没见几件鲜亮颜色的,全是上一年你母亲还在时做的款,早不时新了。小孩子长得快,又是好打扮的年纪,穿那些死气沉沉的旧衣衫做什么?表姨妈给你好好打扮打扮,咱们也穿洋裙皮鞋,就跟沙面使馆里的洋人小姐们一样时髦好不好?”   苏锦瑞还小,她能说个什么好坏来?可在场众人一听都不是那么回事,苏家女眷的脸沉了下来,这是讥讽堂堂苏家连给大小姐做新衣裳的钱都没有?   三房太太皮笑肉不笑来了句“表姨妈可真是有心哟,就是心太大,万事都落进去……”话音未落,表姨妈又开始抹泪悲声道:“三太太,您千万莫怪我多事。实在是我一世人统共只有一个表妹,从小就疼她跟眼珠子似的,现下她走了,就留下这一粒遗珠,我不多看顾点,心里头怎么过得去?我晓得你们都很疼她,可太太们,你们自己也有儿有女,有一大家子的事呢,神仙还有个打盹的时候,咱们做当家太太的哪能难免没个疏忽?像床上的被子缎面磨花花,绣花帐脱了线,五更鸡上的茶水凉了没人换,首饰盒子里没预备女仔人家的时新花儿,衣橱里没一件拿得出来见客的小洋裙,这些细微小事,你们每天要管家管仔,一时半刻替侄女想不到也正常。我反正闲人一个,就索性越俎代庖都替她置办好了,也省得你们麻烦不是?”   二姨太太这时忍不住呛声了:“表姨妈的意思我们可担不起,难不成我们苏家还没分例给大小姐做衣裳?”   表姨妈掩面就哭道:“姨太太这话可是屈死我了。我出来那阵,我家老爷就说苏家规矩大,我好心怕要被人嫌多事,果然被我家老爷说中了,我可不就是多事么?我一辈子最是恪守本分的,何苦来多事这一回?可人活着要摸良心啊,难道让我看着她过得不好也不出声?那我怎么有脸去见我死去的妹妹哇……”   她说得堂皇冠冕,抹泪抹得情真意切,几句话功夫,已经将表妹升格为“妹妹”,将苏锦瑞那点小委屈升格为与良心休戚相关的大事。苏家女眷个个咬碎银牙,也只能先将二姨太拉下,个个强笑着夸锦瑞好福气,有个好疼她的表姨妈。   于是在苏家大宴宾客的那日,许多人都目睹了邵太太指挥一帮人将一大堆细碎物件搬入大小姐的闺房,闹的动静着实不小。苏老太爷似笑非笑,瞥了眼尴尬得没地缝钻的大儿子道:“没娘的孩子,当爹的再不尽心,可不就是要靠她表姨妈撑场?”   苏大老爷涨红脸道:“邵太太管得也太宽了,我明日便给她将东西退了……”   “她敢送来,你为什么不敢收?再说又不是给你的,是给我们家大小姐的。”苏老太爷若无其事地吩咐,“你不仅要收,还要回赠一份厚礼,吹锣打鼓送到邵公馆,告诉全省城,咱们家大小姐可有位多么急公好义的表姨妈。”   苏大老爷第二天果然回赠一份大大的厚礼,将邵家上下一个不漏全算上,花费银钱比之表姨妈替苏锦瑞置办那些小打小闹的东西多了数倍。邵买办看到礼物后,真的暴跳起来,大骂太太多事,表姨妈也暗暗懊悔,她原本是看不惯苏家人,这才借着二姨太克扣苏锦瑞的事作伐,故意去给人家添堵,岂料被苏老太爷反将一军,替她将事情做大,苏锦瑞从今往后,真成了她推卸不去的责任,谁叫人人都知道她是苏大小姐亲亲的表姨妈呢?   从这件事中真正获益的唯有苏锦瑞一人。   苏老太爷开了金口,姨太太只是姨太太,别因房头里没了主母便乱了规矩。这句话将二姨太一夕被打回原形,她只好又做那个委委屈屈,忍辱负重的姨太太。在祖父亲自关照下,苏锦瑞这才从一众孙儿孙女中越众而出,成为真正的金贵大小姐。但她再金贵,她的童年也是孤独的。同胞妹妹苏锦香跟她不是一个妈生的,从小便互相看不上眼。二房三房的叔婶自有分居苏家大屋另一头,与他们并不走同一条木楼梯,堂兄妹们与苏锦香亦无多来往。   在这样漫长的成长岁月中,好在有一个邵鸿恺,初初是代表表姨妈的关爱,后来便代表他自己,成为她仅有的玩伴。   人人都说邵鸿恺是她母亲为她订下的未婚夫,表姨妈待她也确实与众不同,苏锦瑞从未怀疑过这一点,可二姨太出其不意顶替了她的名,将苏锦香推了出去,这一下好比敲了她一闷棍,将她从懵懂的状态中敲醒。   二姨太到底对她说了一句实在话,她说,有些人有些事,不是你一个女学生躲在闺房里想当然,它就理所当然了。   这话若对别的千金小姐说,大抵唯有哭闹与苦闷两种下场。   可她对上的是苏锦瑞,苏锦瑞眉眼长得像亲娘,轮廓长得像亲爹,可这两人身上或多或少的痴性,她却一点没继承。   她顶着一张娇娇大小姐的皮相无师自通,一半学苏老太爷,一半模仿表姨妈,她还年轻,两头都学得不到家,然而质地上的精明算计却跑不了。她在被禁足的那一天一夜里不哭不闹,而是想了很多,越想越透,越想越心凉,想到最后,忍不住涌上一阵凄惶。她终于意识到,整件事明面上看起来是二姨太在捣鬼,可实质上二姨太能有多大能耐?二姨太所做的,不过因势利导,但她因循的是什么势,导向什么利?   归根结底,这事看的是邵表姨妈和邵鸿恺的态度。   眼下苏锦香已经去了陈公馆,表姨妈定然是晓得冒名顶替的事,可她却静悄悄一点表示也无,连安慰的电话都不打来一个,这算怎么回事?还有邵鸿恺,他到底回了省城没有,若他没回来,二姨太何必急吼吼把苏锦香送出去?若他回来了,怎会任由这样荒唐的事发生,以他的聪明,到底看出来苏锦香的意图没?苏锦瑞急得想哭,却觉得哭也没用。她后知后觉地记起,表姨妈尽管口口声声最疼自己,邵鸿恺尽管跟她有青梅竹马的情分,可他们谁也没确确实实地讲过一句,等她长大后,邵家要订的媳妇就非她莫属。   她原本深信不疑的未来,霎时间飘摇不定。   这是民国十二年入冬,苏大小姐刚满十七岁,与她同一座城市的另一边,一场影响中国政局的重大叛乱正在悄然酝酿。整个世界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已然悄悄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卷入其中的人们,如青萍之末,寻着乱世偏安的可能,无论他们是否出于本心意愿,都在努力顺应形式做出相应的改变,而这些改变,终将反过来,搅乱了苏锦瑞的一生。      ☆、叶棠   三 叶棠   叶棠一踏上岭南的地界,便感觉到浑身不舒服。   他到达的时间是冬季,岭南的冬季是树木依旧苍翠,花草依旧繁茂的。这个地方家家户户不备炭盆,不设棉帘,东山一栋栋红砖洋楼里的壁炉都是摆设,西关一幢幢大屋里更不会配置地龙。除了阔太太娇小姐手里或者会抱个黄铜手炉,这个地方没有任何他在北方常见的取暖设备。这里的人们对寒冷的态度是听之任之,得过且过的,带着随意和各安天命,仿佛跟寒冷已然彼此有了默契,知道对方呆的时间不长,不值得严阵以待,只需对付过去就完了;就连这地方的《通志》都写得潇洒:岭以南无雪,霜亦不常见。   可不知为何,叶棠初次抵达广东的这年,冬季却格外寒冷。天动辄下雨,阴雨连绵,冷意一层一层重叠着,湿润又阴寒。那些湿润与阴寒相伴而至,抵挡了一样抵挡不了另一样。即便有为数不多的几天,日光明媚到几乎怀疑像阳春三月,可那寒气仍然如影随形,伴随着潮气,如同将人裹入一张湿漉漉的渔网,从头发丝,从骨头缝,嗖嗖钻进体内,等到人察觉冷时,已经寒气入了五脏六腑,摆脱不得。   寒冷到了极致,旧历十一月底某个傍晚开始,天空洋洋洒洒淅淅沥沥的冷雨中竟然夹杂了小雪粒,冷意直钻骨髓。   地上到处是肮脏的泥泞,湿漉漉又黏糊糊,像是大街小巷在趁机排泄出经年的污垢。狭隘窄长的石板小巷深处,据说已有好几个老人熬不过这突如其来的严寒而撒手尘寰,人们翻箱倒柜,将能穿的都穿上,一个个于臃肿的衣裳外露出蜡黄瘦削的脸。连绵冬雨中,干燥的柴火突然间成为抢手货,一捆柴价格几乎要抵上猪肉价,炭更不要说,一篓一篓装好,拿红色方形纸贴上头,讨个吉利,也露着矜持,它们摞成一堆就是不减价,只等愿者上钩。   一到傍晚,小巷里家家开了门,都将小炭炉搬到门槛前屋檐下生火,霎时间浓烟滚滚,烟雾弥漫,穿行其中,一股热烘烘潮乎乎的柴火气扑面而来,夹杂着烧饭炒菜的香气,呛了叶棠好几回。   “这天冻得怪。”巷口的算命先生暗自嘀咕,自光绪年间以来,省城可从未有过这般的怪象。天降异象昭示世间突变,或有兵祸,或有洪涝,算命先生摸出铜钱算了一卦,竟然是兵临城下,半城火光的大灾。   老头吓得瑟瑟发抖,他自来算得并不准,算失物寻人从未能给出确切的所在,通通以寻物在南,寻人在北一流含糊其辞混过去。倘若不幸遇上失物在北边寻着,游子自南边一带返家,主顾们不答应了,他那便要搬出积善有德,上天恩慈一类的玄之又玄的话语来搪塞人家,一来二去,人送外号“南北寻”。   时日一长,左邻右舍都晓得他算得马马虎虎,只是小老百姓过日子,所谓大事左右不过婚丧嫁娶,开市迁居,算个吉日“南北寻”还是可以的,平日里靠算这些,间或划个流年利弊,“南北寻”倒也得以勉强过活。   可这回“南北寻”却用几枚铜钱掷出个祝融兵祸的卦象,吓得他心头猛跳,哆嗦给祖师爷上了香凝神再掷一卦,竟然跟之前掷的一模一样。“南北寻”不敢再算,丢下铜钱跑出门,一句“天要降灾啦”没喊完,便被隔壁卖蟾蜍的伙计当头泼了一大盆冒着热气洗过内脏的腥臭血水,脏水滴滴答答顺着他那顶油腻腻的毡帽滴落,溅湿了半身棉袄,引逗得四下路过的买菜的等着伙计宰好田鸡回家煲粥的主妇们登时哈哈大笑,有调皮捣蛋的小崽子故意问一句:“算命佬,你今次都算得几准啵。”   “可不就是降灾,都降到他自己头上咯。”   周围人个个笑得欢,算命先生一抹脸,透过笑嘻嘻看热闹的人头,看到唯有叶棠面无表情,他不知为何像找到共鸣似的,冲着叶棠呐呐地说:“我讲的是真的,天要降灾,降大灾哇!”   可惜叶棠的粤语听得半懂不懂,又只顾想事,碍于礼貌,他朝算命的点了点头。   他在怀念伊犁。   伊犁的冬天根本不像南方人以为的那般死气沉沉,束手待毙。它是萧杀底下蕴藉着巨大生命力的,大雪封山又覆城,一片皑皑白雪中,反倒激发了人们应对严寒的处变不惊和无穷智慧。在伊犁,富人有富人过冬的惯例,穷人也有穷人过冬的法子。叶棠出生时叶家已然遭了难,可家底仍剩有些许毛皮,祖父将自己一件好大氅改成他的小斗篷,脚上蹬的是塞了结实棉花裹了毛皮的鞋子,头上戴着能包住头及耳朵的狗皮帽子。叶棠从小就知道,没人能轻易在老天爷手里讨得好,如果你对寒冬掉以轻心,那寒冬就会拿你开刀,一不小心,冻裂耳朵,动废手脚都是可能的。一到冬天,整个叶家都严阵以待,他们在屋里烧炕,在门帘上挂棉帘,黄铜炭盆早就摆出,遇上炭火不继,连石头都可以烧热了捂在被窝里。   但这样的冬天也并不总是冷酷,它也有温情甜美的时刻:秋梨海棠果放屋外,隔一夜便冻得硬邦邦,咬起来嘎吱作响;屋檐下结的剔透冰凌,拗下来直接就能送嘴里,只有股来自天地馈赠的清甜由然而来;小孩子们最爱溜冰坐雪橇,哧溜一下划过几丈远,极速带来威风凛凛的刺激与错觉,能一直扎根在心里头。   伊犁的冷是厚重而充满质感的,通过树梢低垂的冰枝,通过洋洋洒洒气势磅礴的鹅毛大雪,通过纯净到仿佛能令时间凝固的湖水,通过马拉雪橇风驰电掣见扑打到脸上的风霜,通过直观的饥饿,凶残的野狼,还有危险与死亡来体现。人们跟严冬对抗,却也在严冬中体味难得的温情,还有对春天的期望。有下雪就意味着终有一天会阳光普照,有霜冻就意味着终有一天会春暖花开。   全然不似岭南这般,冷得隐晦含蓄,却又无孔不入,重视不起,轻视不得。就在这个令他无从适从的冬季,叶棠正对前路没想出所以然,就见到他哥支支吾吾过来跟他商量:“年底了,你是不是出去跟原先叶家在省城那些世交大户们走动走动?”   光绪十六年,叶老太爷犯了事,叶家举家迁徙,跟着老太爷流放伊犁。叶家一倒,原本依附着他们的那些亲戚树倒猴狲散,避祸的避祸,出逃的出逃,几十年不通音讯,哪个晓得省城里头还剩没剩下?   倒是当初世交的几家大户仍屹立省城,苏公馆、王公馆、潘公馆,有心打听没有找不到的。可当年是当年,眼下是眼下。皇上都退位,大清都玩完,十三行早已不复前清盛况,连地方都一缩再缩,退避三舍,只余下一条十三行路,那路上多少商户来来去去,关张开张犹如灯火明灭,叶家在光绪年间那点老黄历还怎么拿出来讲?   再者,但凡世交走动,照老规矩必得备下四样表礼,可眼下叶家哪来的钱?省城花花世界,花销岂是伊犁可比,千里回迁,那点微博家底早已所剩无几,怎么登门,登了门别人又怎么看你呢?   叶棠只觉憋气得紧,他千里迢迢跟着兄嫂回乡,可不是为了还跟这些旧绅商贾保持什么礼尚往来。大好男儿,就该凭自己建功立业,何屑于先人荫泽?更那堪这点荫泽还是多少年前的,广府商贾自来重利,哪来那么多人情可讲?   叶棠冷声回:“我不去。”   “那我去?”   “成。”   这时他嫂子却开口了,一张嘴便有些藏不住的急迫:“你去能起个球用?难不成你还能停妻再娶?”   “   叶棠沉了脸,定定地瞧着他哥,叶大少爷目光躲闪,支支吾吾:“那不是,我们叶家与苏家,当初老太爷在时就有联姻的意思……”   “老太爷?”叶棠冷笑,“就算老太爷真留下话,那也是前清的事了,眼下是民国!”   “民国又咋了?民国就不认仁义礼信,不讲究婚姻大事父母之命?”他大嫂在一旁插嘴,越说越振振有词,“我们可是有信物的!喏,太太临去前偷偷塞给你的那个和田玉无事牌便是了,小叔啊,你瞧瞧,家里都穷得揭不开锅嫂子也没让你把东西拿出来弥补家用,为的是啥?就为了嫂子我不忍心耽误了你的金玉良缘……”   叶棠让她给气乐了。   娶长媳时叶家已是七零八落,老太爷过了世,叶家在伊犁惠远城内苦熬,早就顾不上当年在省城风光时那些虚头巴脑的穷讲究。惠远城四平八稳,东西南北四条大街四十八条巷,商铺鳞次栉比,商贾云集,叶家戴罪之身,又适逢家破人亡,想要在那北来南往的精明人中东山再起,几乎是痴人说梦。   可叶老爷和太太是从富贵日子过过来的人,被抛到冰天雪地的小边城内几十年,也唯有靠回忆往昔打发现下,好容易攒下的两间铺子,又适逢前些年伊犁陆军协统杨缵绪率革命党人与驻防清军火拼,半条街的铺子被殃及池鱼,焚毁一空,叶家也没幸免于难。正在一家子一筹莫展之际,一个贩骆驼的山西籍商人搭了把手,主动借了钱给他们度过难关。   哪成想那山西佬也是别有所图,伊犁一乱,他想回山西,临行家里却吵了个不可开交。原来正房太太容不下他的妾留下来的女儿,坚决不肯搭钱出力将这小娘养的带回山西老家认祖归宗。兵荒马乱的年景,要给一个偏房出身却娇养着长大的女孩找婆家难如登天。山西佬犯了难,可巧撞见叶家正当龄的大公子。他寻思着,叶家是大粤商出身,俗话说烂船还有三斤钉,别看眼下不行,谁知道日后呢?再加上叶大少爷斯文白净,自己女儿也愿意,于是山西佬便瞒着太太,私下许了五百块大洋给女儿当嫁妆,叶棠父母正是火烧眉毛顾眼下顾不上明天的时候,双方一合计,连轿子都犯不着雇,直接将人从偏院搬到后房,便让俩个年轻人草草成了亲。   成亲后过了许久,叶家人才觉出新娘子的厉害。   这位新任的叶大奶奶从小耳闻目睹,承袭了山西佬一身的抠门精明;又因偏房所生,与正房太太斗智斗勇,阴奉阳违成了下意识的习惯。她进门不过一月,就看透了家公家婆那点端不掉的穷架子,自家男人那点去不了的公子哥习气。她嘴里含蜜,说出来的话动听过树上画眉鸟,叶家老爷太太已有许多年未曾被人如此奉承,一时间被哄得团团转。那些往昔的岁月又历历在目,需人一同回忆一同传唱的,可惜大儿子无趣,二儿子又瞧不上这点旧掌故,女儿太小,也指望不上她能懂。新媳妇知情识趣,正正好填了这个位置,补了这个空缺。   不久,叶家钱柜的钥匙便被新媳妇从老太太手里哄到自己手中,她主持中馈,掌管的虽是个破落的叶家,可那也是大权在握,颇有些吐气扬眉的意思。一开始,叶大奶奶也乐意做个好人,不太愿落下苛待的名声。可她很快发现,叶家进项远不如想象中多,可花销却千奇百怪,各有由头。吃个毛桃要拿大把盐去皮,吃个米还要挑江南产还是江西产,做什么饭用什么米,一点错不得,倘若做错了,老爷太太尝一口就吃得出来,他们也不吵闹,放下碗就不会再多吃一口。叶大奶奶气得要死,暗骂不过薄有资产人家,哪经得起这么消耗?她拿定主意,不再奉承公婆,老爷太太当初与她共享的那些怀旧的念想,现在成了打肿脸充胖子的花架子;相公那点文人雅士的喜好,这回成了不能吃又不能喝的败家玩意。到了后头越演越烈,叶老爷便是想买点烟草都得媳妇点头。叶太太缝在枕头里的翡翠耳坠,熬过了叶家被抄,熬过了千里流放,却没熬过媳妇的火眼金睛。叶大奶奶连着几月锲而不舍地哭穷,专挑外人在场的时候落家里的面子,为买个耳根清净,叶太太忍痛割爱,翡翠耳坠终究交到媳妇手上。   整个叶家上下,叶大奶奶也只有对上叶棠时才不敢造次。   叶棠自小学过拳脚功夫,人又聪明,家里便是最难的时候也不曾断了他求学。他小有才名,十二岁便有“踏月迎风凉如水,银树火花沸如潮”佳句流传,比之兄长闭门造车不知要强多少倍。要不是宣统退位,六部关张,叶棠没准就是个金榜题名,饮琼林宴的人物。叶大奶奶自己读书不多,对上叶棠就莫名先少了三分底气。加上叶棠小小年纪便不大苟言笑,南方人的骨骼却长出了个异族男子的大高个,坐下来一声未出便自有威严,震慑得叶大奶奶不敢造次。叶大奶奶暗地里想来也不甘心,不甘心又不敢真做什么,只能拐弯抹角骂公婆偏心,二少爷养得这么膘肥肉厚,大少爷倒养成棵豆芽菜般风吹吹就倒,总说家里闹饥荒,可谁知道他们二老背地里填了多少好东西进叶棠肚子里。   叶大奶奶满腹牢骚只流于牢骚,对叶太太留给叶棠的玉佩,她便是再眼馋也下不了手。但不独吞不代表她不惦记,公婆过世后举家扶棺返乡,她是当家奶奶,每天里恨不得拿着账本捧到叶棠跟前算输赢账明里暗里要他交生活费,没钱交也行,早早把私房拿出来大家安生。叶棠不予理会,叶大奶奶便去闹自己丈夫,大少爷被闹得无法,只得告诉她这玉佩来历不凡,就算家里到了揭不开锅的地步,也断不可打它的主意。叶大奶奶连连追问,大少爷不得不将玉佩的来龙去脉交代个清楚:原来当年在省城时,叶家与苏家同为举足轻重的大行商,两位老太爷即是生意场上的对手,又是彼此钦佩信赖的至交好友。叶家遭难,被判迁徙三千里,苏家多方营救无果,只得含泪送别。临行前,苏老太爷赠这块和田玉无事牌权充信物,以期此去平安无事,化险为夷,更说明白了,往后子孙后代凭此物还能继续走动,以续世交情谊。   叶大奶奶打小看那些个演义传奇,听那些个戏文小曲,她一琢磨,什么是信物?那信物那不就是兄弟结义,儿女亲家一类的凭证么?她登时来了兴致,正愁小叔子小姑子在家坐吃山空碍眼得紧,日后一娶一嫁岂不把家掏空?这会天上掉下富贵的好姻缘,怎能不好生抓住?   苏家深宅大户,她也打听不到什么具体事宜,可当年苏老太爷跟邵姨妈礼尚往来那场较量却流传甚广,但凡提及苏氏南北行的东家,必定要提及这家的大小姐,提及大小姐,那还能不提及她集了苏邵俩家的宠爱于一身吗?   “你是不知道,千金小姐千金小姐,便是花销千金,也堆不起来那样一个娇小姐,我听人说哦,逢年过节,生日寿诞,吃的穿的戴的用的,哪样不是有老店的师傅上门量身定做哦?珠宝金银,新奇玩意,哪样不是四牌楼九重天的紧俏货。这还不算,我还听说哦,邵太太当这位苏家大小姐心肝宝贝一样疼,法兰西的衣料,英格兰的皮草,流水一样送到苏家供她挑挑拣拣,人家大小姐还不满意哦,衣裳穿过一水色泽不新了,她随手就赏给底下那些妹仔……”   叶棠饶是再不想与嫂子一般见识,也听这些话越扯越太不像样,他冷冷回道:“既然是千金大小姐,就不是你我伺候得起。就算你们一厢情愿,硬要觉着这块玉牌有口头约亲的意思,可那也是当年,仅凭这个人家就愿意跟我结亲?大嫂,你是在说笑,还是以为苏家上下都糊涂?抑或根本当我是个糊涂人?简直荒唐!”   叶大奶奶没料到他一言不合能当场翻脸,呆了呆,忽而悲从心来:“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是这个命,吃力不讨好,掏心掏肺为别人着想,人家还以为我心存歹意,天呀,自我嫁过来你们叶家,家里柴米油盐哪样不是尽心尽力?公婆哪个没养老送终?我图的是什么呀?我为过自己一回吗?我掏心掏肺倒成恶人了我,我为了谁,我还不是为了你们叶家,还不是气不过别人家的大小姐穿金戴银,我们家的大小姐眼见都十五了,家里东凑西凑,还凑不够钱买时新料子给她裁一身新衣裳。”   “小妹哟,你哪个那么命苦哩,想当年我们叶家可不比苏家差半分,可富贵年月你没赶上,尽赶上如今的苦日子,本来是千金小姐的命,可倒活成了烧火丫鬟的身,都是你哥嫂无能,对你不住哟。”   她说着说着,真个掩面哭了起来。叶棠的妹妹围着围裙从灶间出来,一脸尴尬,却还得拉她的袖子,细声说:“嫂子你别哭了,我不委屈,真的不委屈……”   她不说还好,一说叶大奶奶嚎得更大声,一边嚎,一边自手帕缝里偷眼瞧叶棠。   她怎么说苏家小姐的锦秀生活叶棠都不以为意,可她一提自己妹妹,叶棠却只能把火咽了下去。   他瞥了自己胞妹一眼,十五岁的年纪,柔韧娇俏如三月抽芽的嫩柳枝,好好拾掇一番,怎见得就比不上外头的时髦洋学生?   可她在该天真无邪的年纪里,却早早历经父母逝世之痛,千里颠婆之苦。好容易来到父母的生地,可故乡早成了他乡。她一个娇嫩的小姑娘,却不得不罩着一身肥大的粗布棉袄缝补浆洗,忙个不休。她细细的手指尖冻得通红,仔细看,上面还有冻疮的印迹。这么冷的天,她却要一早起来干活,洗菜烧饭,照料小孩样样耽误不得。   叶大奶奶并没有逼她,来了省城后,一应开销大得吓人,以往在伊犁还能雇个老妈子,在这边连个疍家女都要两块大洋,家里早没有余钱雇佣人,她不做,嫂子不做,难道缝补浆洗要男人们做?   叶大奶奶说了一堆废话,可有一句没说错,那就是她原本跟苏家那位大小姐是一样的人,可因为家道中落,父兄无能,到了她这,便只能样样亲力亲为了。   这么一来,叶棠只觉脖子上挂着的那块和田玉无事牌像被火烤过一般,炙热得皮肉生疼。   他自小好读《史记》,少年时本就有一腔游侠梦,又目睹杨缵绪率兵围攻将军府,击毙伊犁将军志锐,火光连天,乱哄哄闹腾腾,将整个伊犁闹了个天翻地覆。烽火连天中,唯独叶棠体味到不同寻常的豪情万丈,只遗憾自己彼时年纪尚小,不能与诸君一道刀口舔血,快意恩仇。   他后来才知道,这种令血液沸腾的东西有个词叫做“革命”。他天生便对这种颠覆秩序,搅动天地的激情心领神会,他预感到这是一个即将迎来大变革的时代,他为身处其中而豪情万丈。   可随着时日渐逝,到底什么是革命,谁才能革谁的命,他却越来越糊涂。   叶棠见不到其他地方的革命党,他能当范本的唯有在伊犁揭竿起义的杨缵绪,当年这位杨统领身先士卒,率义勇兵攻下伊犁清军联防,成立了临时政府,发豪言壮语欲联合五族,马踏全疆,这是何等快哉的英雄壮举!   可谁曾想,不用两年,这位令叶棠钦佩的英雄却把临时政府拱手让给军阀杨增新。   平心而言,杨增新执掌新疆也讲清正廉洁,也自认是革命党,可衙门还是那个衙门,只不过换了批不梳辫子的新官员,规矩还是那些规矩,只不过巧立名目,换了新词。有权有势,有兵有枪的仍然才能说话,没权没势的仍然沉默不语,逆来顺受。   那期待之中的革旧鼎新,风云变幻,一直没有到来。   叶棠逐渐意识到,整个世道便如风雨飘摇中年久失修的房屋,材既败坏,弥缝补漏的,又有多少用?   更何况京城那边没隔几年便传来消息,袁世凯、小皇帝,辫子军总有人想坐到紫禁城那张龙椅上,触目所及仍是工商凋敝,民生多艰。   兄弟俩都不是生意人,忽然想起遥远的粤地省城,顿时生了新的希望。   可说是说扶棺返乡,可哪头算是故乡?天山脚下他是异客,可这南粤之地,花花世界,却更像小时候从长辈口中听来的一个荒唐而遥远的富贵梦。   无所适从,却又亟需去适从,叶棠憋着满腔的闷气,却往外撒不出一分。   “二哥……”   叶棠抬起头,妹妹怯生生地问:“晌午,你想吃干的还是喝稀的……”   “哎呦,什么干的稀的,家里米缸都要见底咯,还能吃饭喝粥挑挑拣拣啊?”叶大奶奶嗓门一下又上去,“小姑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你还当这是从前叶公馆哟,少爷小姐的,能有口吃的不错了!”   “得了你少说俩句……”   他哥一句没说完,又被叶大奶奶呛了回去,豁出去一样嚷:“我怎么不能说了?我说的不是实情啊?你要能找个事做,家里但凡有个营生进项,我还用发愁么?一家几张嘴,都等着吃,吃了这顿下顿咋办?还吃干的还是喝稀的,我看都别过了!”   屋里的孙少爷适时哭了起来,叶大奶奶一时痛快,见叶家人都脸色难看,自己也有些尴尬,她忙借坡下驴,顺势进屋看孩子,留下兄妹三人面面相觑。良久,叶大少爷清咳一声说:“我,我明日就出去寻个事做……”   “人生地不熟的,你怎么找?”叶棠打断他,“还是我去,我好歹比你路子广。”   叶小姐红了眼眶:“我瞧左邻右里也有女子做工的……”   “想都别想,这成何体统!”叶大少爷呵斥了一声,“我就算饿死也不靠妹妹养活。”   叶棠附和地颔首,叶小姐叹了口气:“要是咱们家在省城有路子就好了。”   “咱们也不是没有……”   “要去你去。”   “我琢磨着,这还真不能我去,得你去。”   叶棠皱眉。   叶大少爷清咳一声,不自然地道:“别多心,我没你嫂子糊涂,你那个玉牌,就算真个是当年老太爷辈订姻亲的信物,到咱们这也万万不能提。自古成婚讲门当户对,苏家高门大户,咱们把这婚事一提,便是往死里得罪人的事,真正划不来。再说了,省城不比咱们惠远,惠远那民风淳朴,父母给女子订婚,若女子嫌贫爱富,那是要被人唾骂一辈子,咱们仗着理敢娶,他们也不敢不嫁。可这边……”   他嫌恶地皱眉:“这边风气大异,圣教祖训早就坏了,你瞧瞧满大街女子多学洋人,抛头露面,不知廉耻居多,连报纸都教女子不缠足不裹胸,简直不雅鄙陋之极!那什么苏大小姐,定是自幼上番鬼学堂的,岂是肯安于居室一流?咱们叶家家风清正,可断断不能娶。”   叶棠对他哥的论断不以为然,道:“那你还让我去。”   “不谈嫁娶,可谈的多了!”叶大少来了精神,“不是让你跟穷亲戚打秋风似的上门,是让你不卑不亢,上门凭这块玉牌执晚辈礼拜见长辈,你有学识,接触的新学比我多,为人又不畏手畏脚,你去没人敢小瞧你!聊得好了,再随意说咱们现下的境况,无需你多言,苏家人闻弦知雅意,定会晓得怎么做。到时候有苏家照拂一二,总比咱们没头苍蝇似的乱转强……”   他一句话没说完开始剧烈咳嗽,苍白的脸上透出一丝病态的红晕,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却瘦削得颧骨高耸,一路上吃的风尘仆仆,到眼下还没缓过劲来似的。叶棠还记得大少以前不谙世事的清贵模样,曾几何时,这位只晓得读圣贤书做两首酸诗的大哥,居然也讲得出这一番识时务的道理。   叶棠环顾四下,赁来的三间房团团挤着一个狭长的客厅,青色描兰花的瓷砖铺着,喇叭花状七彩玻璃灯罩摆着,墙上从伊犁带来的字画挂着,可再怎么掩饰,也掩饰不了屋里的穷酸气。唯有靠窗挨着一张小书桌,藤椅上搭着一张狐皮拼的褥子还算看得过眼,这还是以前在北方攒下的几张好皮之一。八仙桌上放着白纱罩,底下是碟从巷口买的咸酸,就粥就饭都可,荤菜也不是没有,一碟白饭鱼拿油煎过,妹妹但凡多夹了一筷子,嫂子便要拿眼皮多夹她倆眼。   这日子过成这样,怎么看得出,他们是当年诧叱十三行叶大行商的后人。   叶棠没有再犹豫,转身进自己房间,从抽屉里摸出一直没舍得动的钱袋,从里头摸出两块大洋,上街买了四样点心,步行一个多钟头上苏家南北行去拜见苏大老爷。   果然如叶大少所料,似叶棠这样天生做不来奉承谄媚的人,反倒让有见识的人不存低看之心。况苏大老爷还记着光绪年间苏叶两家的交情,亲自带他上苏公馆给老太爷请安,一进门,叶棠就撞见大嫂嘴里那个娇滴滴的千金大小姐苏锦瑞,他看见苏锦瑞披头散发,一脸凶悍地脱下自己一只木屐,朝她庶母砸了过去。   那一刻,叶棠憋了一天的厌恶达到顶点,他瞥了眼那位刁蛮泼辣的苏大小姐,随即掉开视线,不想再看多一眼。      ☆、表姨妈   四 表姨妈   表姨妈姓潘,排行老二,大名潘丽娟,没出嫁时,家里人却个个唤她大妹。   大妹是个特殊的称谓,诺大个省城里,不知有多少个大妹,她们大多嘴又刁,手又巧,一群女孩儿中带头那个,往往就是大妹。大妹们的处境又多少有些尴尬,她们是“妹”,上有若干兄长,她们又在妹中排行“大”,下有若干弟妹。她们没享用到上面兄长们被赋予的期望与重视,也抢不了父母长辈分给底下弟妹的宠爱和关注,可该她们承担的义务与责任,她们却一样不少。这么一算,大妹们的人生是要有些吃亏,吃亏在“大”,也在“妹”上,若是换种性别,或者换种次序,反而好了,有到顶或者到底的坦坦荡荡。可就是首尾两端都不到边,大妹们只好从小学着把吃亏当成谦让,把退避当成友爱。比如说巷口若来了卖芝麻糊的挑担,孩子们吵着要,阿妈随手抓一把铜子,偏偏按人头算短了一碗的钱,阿妈忙着做活,弟妹又嚷得人头疼,这种时候就需要大妹们后退一步了,么办法,谁让男孩堆里她是女的,谁让女孩堆里她又最大?   可当表姨妈还是大妹时,她偏不信这个邪。   她从小看得明白,今日你让出的是一碗芝麻糊,一件花布褂,明日你让出的便是一件好首饰,一桩好姻缘。何况,做潘家的大妹原比其他家的大妹要处境艰难些。表姨妈祖上与乾隆年间十三行最负盛名的同文行潘大班沾亲带故,然而到她出生,这亲戚情分已经比初一十五庙里头施舍的粥水还稀薄,年节下,连给潘公馆递帖子送礼的情分都没有。她父母守着祖业只进不出,十八甫路上说是说有铺子,可那不过是夹在两家金行之间不足转身的小钟表档。   她上头两个哥哥,底下一双妹妹,哥哥妹妹全是自小在老西关的街头巷尾放养长大,早早就学会商贾人家的势利算计,练就各自的火眼金睛。这不是说他们家不讲兄友弟恭,姊妹情谊,而是谦让这回事到了潘家,却需改头换面,只有他家另一番的章程。   好比说八月十五将至,潘太太新得了一块杭州来的绸缎子给孩子们裁衣。大妹想要来做袄,双胞胎想要来做花褂,两位潘少爷也虎视眈眈,不为自己也不想便宜了别人。可绸缎子只有一块,怎么分?于是这时大妹就抿嘴笑了,不紧不慢说我是不着紧这一件两件袄的,只是这蛋青底夹了姜黄花,要穿得好看可不容易,二妹脸色好,勉强可穿,三妹脸黄,怕穿了出去吓倒街坊咯。   三妹听了冷笑说,对啊我是脸黄,那让给二姐好了,不过这缎子颜色呢,乍眼一看倒像拜山用的剑兰,还陪衬了□□,二姐做褂子也好,留着清明那天穿,我们家也好省点买花钱。   二妹一听不干了,可她心里不愿,嘴上的话也不能平铺直叙,而是要拐了个弯旁敲侧击。她抿嘴一笑道,要说压得住这个色,可不是论脸色,而是论大小,大姐年长才配,我才多大,哪里就穿得了这个色。   三姐妹彼此一番,推让得谁也说不倒谁,又有两个兄长在旁边推波助澜瞎捣乱,这绸缎最终就压回潘太太的箱底,谁也要不成,反倒谁都安生了。   表姨妈打小长在这样的唇枪舌剑中,想要买多朵绢花都要与自家姊妹经历一番你来我往的拼杀。她原本以为小户人家的女孩儿皆要如此长大,可没成想,世上还有一个苏大太太。   苏大太太与她并非正儿八经的表姐妹,然而母家亲戚,哪怕不来往,多少都算个表亲。她第一次遇见苏大太太时,正是年节下乱哄哄拜年,大人们在堂屋里作揖,女孩儿们自然在□□内玩耍。就在那个场合,表姨妈亲眼目睹苏大太太像个大傻子一样,被人夸了两句手腕上的红玛瑙串子好看,当场便将串子褪下来送给那个人。   表姨妈目瞪口呆,她从没见过这般不在意身外之物的女孩,很快她便意识到,苏大太太能将手上的首饰轻易送人,并非由于她天性慷慨,而是由于她生来富足,她拥有的太多,多到完全不需将这些小玩意儿当回事。   在那一刻,表姨妈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千辛万苦得来的银寿桃耳环,平生第一次有些退却,她活生生见着明明与她家境相差无几的女孩儿,对方却过得与她天差地别,一时之间,竟让她艳羡也不是,嫉恨也不是。   很多年后她都记得那一幕,一个她想也没想过的精致琉璃般的女孩儿端坐眼前,她无需自己动手,自有旁人将无数的好东西堆到她眼前博她一笑。   她们明明是同样的年纪,同样的出身,同样有备受赞誉的容貌,两家人就隔着几条街,没准找过同一个裁缝裁过同样的衣裳,寻过同一间金行打过同样的首饰,可她们的人生却如此不同。   表姨妈对苏大太太的感觉很复杂,不单单是对同龄美貌女子的忌惮,也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欢。就像明摆着自己无缘得有的人生,却有人替她过了去一般。在某种程度上,表姨妈将苏大太太看作了自己,若自己生在苏家,没准便是苏大太太那般作态。她们俩一个是大妹,一个是细妹,一个样样要自己动手去争去抢,一个却稍稍皱眉便有人凑上去情不自禁要讨她喜欢。她们原本是无从比较的,可表姨妈偏要两相比较,比不过时要气恼,比得过时却又会惶惶不安,好像这比得过是哪偷来的,算不得数。   她见苏大太太过得好,固然心中会愤愤不平,可一旦见她伤心落泪,却又禁不住要随着心酸。她怀揣这种复杂心态与苏大太太成为手帕交,两人一道描花样,一道做刺绣,一道逛花街,一道嘀嘀咕咕些女孩家的小心思。她们有段时间形影不离,然而她们自己清楚,表姨妈跟苏大太太与其说交心,不如说她们把对方视为自己的仰仗和标杆,样样可对照,样样可看齐:苏大太太有一表人才的苏家大老爷相中非卿不娶,表姨妈有相貌堂堂的邵家大爷罗曼司一般的邂逅爱慕;苏大太太嫁入苏家成为长房长媳,表姨妈与邵大爷共结连理做邵家的当家太太。苏大太太出入西关富户,贤良淑德人人称颂;表姨妈驰骋沙面的时髦沙龙派对,成为交口相传的密西斯邵。   她们的暗中比照与较量原可一直进行下去,可苏大太太冷不防先撒手尘寰,余下表姨妈孤零零一个,哭得肝肠寸断。她霎时间如黄粱梦醒,不知身在何处,这才发现,原来当年那个情深意重的苏大老爷也会纳妾,原来这么多年令她又是羡慕又是不甘的苏大太太,早已经茕茕孑立,香消玉焚。   而她自己呢?   挖空心思挣来的邵太太头衔,那些浮华也不过脆弱如胰皂泡,看着光陆流离,可实际上天天提心吊胆,生怕谁拿针尖一戳就破。原来俊美文雅的邵大爷更是金玉其表,败絮其中,这么多年,他除了吃喝玩乐,搞多几个女人外,就只会留下一滩烂事让表姨妈收拾,从未展现出其他方面的过人才能。   当初邵老太爷独具慧眼,将他早早送入汇丰银行做买办,可邵大爷就有本事端这个金饭碗白白漏财,他没什么本事却耳根软,心高气傲偏要学人做投资,一笔笔投进去,买什么输什么,亏得家底都快贴完,他还自欺欺人埋怨时运不济天道不公。   好容易等到他几十岁了,总算歇了重振家业的心思,表姨妈却又迎来了他包旦角玩戏子的日子。那戏子也不知伺候过多少达官贵人,妩媚娇柔,更烧得一手圆润松柔的好烟泡,专门用印度舶来的上等清水膏,一两一块,装在薄铅皮的扁盒里,配上好灯好斗,又有美人在旁伺候着,表姨夫一头扎入这温柔乡再也起不来,整日点烟吞雾不见踪影。   表姨妈眼见着大儿子邵鸿恺已经到继承家业的年纪,表姨夫却龟缩一旁毫无用处,不觉暗自着急。邵鸿恺必须要有锦绣前程的,万不能守着这点旧家当跟老子一样坐吃山空。她心一横,便豁出面子来,重新拾掇自己,再度杀回粤商的交际圈。仗着表姨夫与商团团长陈廉伯都曾做过汇丰银行买办,表姨妈厚着脸皮隔三差五的不请自到,她风韵犹存,嘴皮子又利索,没多久,竟然也让她跟陈公馆上下混了个脸熟,跟陈廉伯新纳的姨太太结成手帕交。于是这两年陈公馆但凡有慈善募捐、圣诞派对,迎新送旧之类的宴会,表姨妈是场场不落空。   她自然晓得背后有人骂她一把年纪还跟花蝴蝶似的没点廉耻,可被人骂俩句又不会少块肉,有什么打紧?表姨夫说是说汇丰买办,可跟陈廉伯那种买办一比,简直一个是天上,一个是地下。陈廉伯就是个敛财的聚宝盆,从丝业、金融业、农产品业到烟草业,就没有他伸不到手的地方,没有他赚不了的钱,要不然以他的五短身材,马脸相貌,能挤掉那么前辈当上商团团长?能跟那么多莺莺燕燕纠缠不清?能去到哪人人都赔张笑脸称一声“陈大官”?   她想得很简单,攀上财神爷,自然能给长子铺条好路子,她想归她想,邵鸿恺自有自己的打算,怎奈浮浮沉沉,他的打算,到了居然跟母亲的愿望殊途同归。   邵大少不太像邵家出来的人,他继承了爹妈的好相貌,却没遗传父亲那些无用的风流作派,母亲那些短视的精明算计;他更像老谋深算的政要人家养出来的少爷,胸有沟壑,心有城府,该做什么,不做什么,谁也挪不动他半分。他没有过于明显的爱好,也不会对什么东西有特别的热情。对他而言,世界万物仿佛一概相类,区别只在于有用与无用,能常用还是短用而已。   邵鸿恺十二三岁时,本可搭父亲为英国人办事的便利,直接去英吉利留洋,虽说彼时还小,可年龄小有年龄小的好处,语言习俗入手快,一路中学大学读过去,回国必定脱胎换骨,变成顶时髦的英国绅士。可邵鸿恺不知为何不愿去,表姨妈恨得牙根痒痒,骂也骂不动,打又舍不得,就差揪着他的耳朵亲自将他押去伦敦。邵鸿恺任由母亲跳脚,自己无动于衷,口气淡漠对他妈说:“太太,你管不住我的。”   表姨妈瞪大眼睛,她从儿子的冷淡中明白了这样一个事实:邵鸿恺并非如别人家闹独立要自由的少爷那样半是赶时髦,半是撒娇瞎嚷嚷;相反,他是在认真通知自己的母亲,她已经左右不了他的人生;他甚至还暗示,与其强行干涉又干涉不了,还不如各退一步,相安无事,方才成全母子的情分。   表姨妈有些丧气,她坐下来正想硬的不行来软的,可冷不丁地,突然见邵鸿恺将一方手绢推到她跟前,随后翻开书桌上的一卷书,自顾自读了起来。   这态度很明显,想来一哭二闹的请便。表姨妈的手绢登时捏在手中进退不得。   向来以哭为武器无往不胜的表姨妈在自己儿子那却踢到铁板。小时候还好,越大邵鸿恺越不吃她那一套。要哭是吗,哭吧,你哭你的,他忙他的,半响等你哭得差不多,他也未见得好心帮忙倒杯茶。表姨妈最是讲究实际的人,想想在这个混账儿子面前哭白浪费眼泪不值当,她便深吸一口气将这口气憋回,苦口婆心劝:“鸿恺啊,留洋还是要去的,怎么好不去呢?家里又不是去不起,你看现在有名望的,哪家少爷不出去留洋?再说你是去伦敦,别人想去还没资格哩……”   一句话没说完,邵鸿恺打断她道:“太太,留洋一趟不容易,不学成归来怎么有脸回来?可若真个要学成戴上博士帽,起码得小十年,照父亲这个折腾法,等我回来邵家还剩什么?我还能做什么?”   他说的太直白,表姨妈辩驳不得,可她就这么被未成年的儿子噎住又受不住,忍不住道:“你娘亲我还在呢,邵家没那么容易败,你放宽心,送你去伦敦的钱还是有的,家里还不到闹饥荒的地步……”   邵鸿恺头也不抬,淡淡地问,“留洋可不仅是读书,交际呢?人情往来呢?同学会同乡会,华人鬼佬,那得花多少?你算过这笔账么?”   “怎么就没算过……”   “照父亲这个花法,等我学成归国,邵家还能剩啖汤给我?”   表姨妈急道:“烂船还有三斤钉呢,更何况邵家?再不济还有你苏家表妹,你不是挺喜欢她?留学回来她也大了,正正好定亲……”   “你真惦记她留在汇丰银行那笔存款啊?”邵鸿恺似笑非笑,“太太,你别忘了,她可是苏家人,苏家门出来的,苏家人都看着呢,能让你那么痛快花她的嫁妆?”   表姨妈一听就哑了声。   她不是那等一味妄自尊大的旧式女子,她被苏老太爷反将一军吃的暗亏现如今都在肉痛。初初以为苏锦瑞的衣食住行自有苏家人操心,她不过逢年过节送点时兴玩意儿表下疼爱之心即可。哪料到苏家真个拿苏锦瑞当千金小姐来对待,每年生日、开学、四季衣裳首饰、大节下的红包,个个亲戚都是大手笔,她这个“最疼”苏锦瑞的表姨妈被逼着不能落人之后,几年功夫已不知填进去多少钱。这倒罢了,关键是苏锦瑞现下一年大过一年,长得像亲娘,脾性却是锱铢必计的苏家人,现在就能隔三差五跟姨娘斗,将来长大真娶进门,表姨妈可不敢拍胸口说拿捏得住。   她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苏家表妹的嫁妆,只可做锦上添花,却不能雪中送炭。”邵鸿恺继续说:“两万大洋的本金,加上利息,加上苏家另外的陪嫁,统共能有多到哪去?不过是让我们家苟延残喘多几年光景罢了,可几年后呢,我膝下必定多几个子女,弟妹又未见得有出息,到时候一家子怎么办?难不成卖了祖屋搬平屋去?再靠我去哪做教员,或是你托人谋个差事,赚点微薄薪金度日?”   他啪的一声将书轻放:“眼光放长远点,太太。”   表姨妈听着未成年的儿子这一番老谋深算,不禁心情复杂,儿子的野心显然比自己料想的要大,表姨妈对此本该乐见其成。想当年,省城十三行旧闻中多少白手起家的巨贾,一穷二白时却敢闯世界,他们仰仗的便是野心,有野心才敢闯,敢闯荡才可能挨得了苦,挣得了钱。然而当对象换成自己的亲儿子,她却有些犯怵,只觉得邵鸿恺宛如从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一个陌生人。   依稀仿佛的,昨日他还只是个被自己拉着手出门访客的俊秀小儿郎,到底从何时开始,他却长成离自己远远的这么一个人了?竟然也能无师自通,胸中自有一本输赢账。   表姨妈呐呐地问:“那你打算怎样?”   邵鸿恺总算转身正眼看她,道:“我要在香港求学,入皇仁书院。”   表姨妈嫌弃道:“下到香港读书有什么了不得?还不如留省城。”   “路近,费用低,又是番鬼聚居之所,教授英文及拉丁文,同学中港商后代必定多,对我日后更有用。”邵鸿恺难得有耐心,徐徐道,“且在香港我能时时回来,省城咱们家的亲朋戚友不至于断了联络,联络多了,该做什么,自然就晓得了。”   表姨妈未见得当场便被儿子说服,但她却清楚,无论她赞同与否,邵鸿恺决定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于是邵鸿恺最终还是去了皇仁学院。他如实贯彻了为自己画好的蓝图,也如自己所预料的那样,一面在皇仁书院混得风生水起;一面又时不时回省城,如一件优秀的展示品,常常被表姨妈带着展示在诸位亲友面前。   这些年来,他虽人在香港求学,却未曾与苏锦瑞生分。两人书信不断,苏锦瑞会对他骂二姨太无耻,埋怨家人冷淡;邵鸿恺也会对她讲书院功课繁重,教导拉丁文的神甫如何古怪。两个早熟的少年人在恰好的年纪,恰如其分地对彼此保留了一分的天真与信赖,甚至有一次,苏锦瑞问起他为何要选香港念书,邵鸿恺还对她说了实话。   “因为一个人。”他说。   “什么人?”苏锦瑞睁大眼睛问。   “我父亲的上司,汇丰银行的买办陈廉伯。”   苏锦瑞皱起眉头,她没听说过这个人。   邵鸿恺认真说:“我只告诉你哦,你可别往外说。”   “那是自然,快说快说。”   邵鸿恺微微笑:“这个人我一点也不喜欢,可能很多人跟我一样都不喜欢他,可是他非常厉害,厉害到哪怕不喜欢,也没人会在他面前流露这种情绪。”   “他十六岁就进汇丰,从底层做起,一路高升做到买办,赚了很多很多钱,我以前有一次偷溜去沙面汇丰洋行,亲眼见过他办事,我才晓得原来我们华商也有人可以在洋人面前趾高气昂,甚至连洋商要求他办事,都得叫他一声陈大官。”   “这么威风啊。”   “是啊,”邵鸿恺目光炯亮道,“陈廉伯虽然出身南海丝业大佬陈家,可他从入行到今天把买卖做这么大,靠的不是陈家,而多数是他自己。我看到他,就禁不住想,原先前清时,我们邵家也出过十三行赫赫有名的大班,出过跑南洋贩木材香料一夜暴富的人物,我们姓邵的,绝不比姓陈的差。”   “可是这跟你选去香港念书,有什么干系?”苏锦瑞睁大眼。   “因为陈廉伯只在香港念过书啊,跟我一样都选在皇仁学院。”邵鸿恺目视远方,缓缓道,“皇仁书院是出了名的难考难读,他能啃下,我也能啃下,他能十几岁就不在家做安乐少爷,反而甘愿出来捱苦,我也能做到。我不信留洋多有用,我只信有条路摆在眼前,有人已走得很好给我看了,那如果老天能让我可以沿着这条路努力,我不会输给他的。”   苏锦瑞听得意气风发,拍手道:“好哇,有志气,那我先叫你一声邵大官了。邵大官,你老人家好。”   邵鸿恺嘿嘿低笑,一撇头拱手道:“不敢不敢,苏小姐太客气了。”   若他二人此刻回想,那两小无猜的时光中铭刻的清脆笑声仍然在记忆中呼之欲出,清新自然若晨风拂面,令人每每想起皆心情愉悦。   可是,无论邵鸿恺还是苏锦瑞,对这种愉悦的需求都不是不可或缺的。他们还没长大,没法理解由青梅竹马有多难得。   他们都处在年轻而张狂的阶段,生活到处充满更有刺激的、更不确定,又更具挑战的考验,更检验能耐的考验。这点青梅竹马的情谊,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没了固然会难过,可没了也就没了,并未见得会离不了。   在苏锦瑞入培道女中忙着融入时代新风尚,用各种新名词挤兑二姨太的同时,邵鸿恺的人生蓝图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转折。他完成皇仁书院的学业后,并未如他最初预料的那样学陈廉伯返省城投身洋行,而是选择继续了留港求学。他考入半山上的香港大学,主攻法律与政治。他也没急着琢磨使人一夜暴富的风险投资,或是雄心壮志要着手振兴邵家家业,反而退了一步,静默以待。时代在变,隔着大江大海,隔着山川湖泊,他能感知故土这种来自人心渴望变动的激情与力量。它汇聚成洪流,令人颤栗又神往,可又像挣脱羁绊的猛兽四下乱撞乱碰,稍有不慎,就能令卷入其中的人粉身碎骨。   个人想要出人头地的欲望,家族想要复兴的责任,这原本都是邵鸿恺坚定不移的信念。少年像个旁观者一般冷眼看过父亲出尽洋相还洋洋自得,母亲遭人耻笑却不自知。那些时候,他不止一次地想过,将来我一定不能像他们一样,我要成为陈大官那样的人,做哪种生意都赚个盆满钵满,出门连洋人见到都要给面子赔笑脸,到哪都有人毕恭毕敬如迎财神。   可他越长大,越观察周围的世界就越怀疑自己的初衷,在一个督军走马换花,政府改弦易辙的时代,仅仅是成为陈大官那样的买办巨贾就够了吗?   他不是没见识过本地的富贵荣华,一座学校,同学分三六九等,各有各玩,邵鸿恺不结交无用之人,他来往的都是绅士名流子女。山上富人区欧式建筑里的宴会,他跟着参加过几次。可就在那样的场合,他亲眼目睹过,前一刻还倨傲自矜宛若领主巡视领地的太平绅士,下一刻就携夫人亲自到门口迎接港督府来宾,而那个来宾,往往不过是随侍的一名普通英国军官。   邵鸿恺看得很清楚,在这块殖民地上,英国人看华人总掩饰不住骨子里的居高临下,而华人看英国人内心也未必真有那么卑躬屈膝,而是现实中总有各种原因让他们身不由己需对这些“鬼佬”笑脸相迎:比如生意往来,比如贸易关卡,比如对西洋人代表的文明秩序的认可与向往,比如对港督政府和尖兵利炮的畏惧;而一旦需要,华人之间又会各自联合,给港府施压,让不知深浅的英国人吃瘪,这么多年下来,各有输赢,维持的固然是表面太平,暗地里却风起云涌,斗智斗勇。   与此同时,通过这边许多国内外报纸,邵鸿恺又读到一个与截然不同的中国。   他是邵家大少爷,对省城大户人家之间的交际从小熟稔于心。那是几十年如一日,任外头如何风吹草动,内里自有乾坤不变的。对大户人家来说,最大的惊恐无非来自兵祸和重税两样,兵祸能躲,重税能逃,苛政之下,这些人总有脱身之道。其余种种对他们而言,都是于己无关的,就连四牌楼那有青壮男子出门喝茶被抓了做壮丁,或是东山口吊犯人死尸示众一类的消息,也不过引起太太们牌桌上几声叹息而已。   可待他人在香港,却在各种铅印文字上,读到离这千里之遥的中国境况:故都北京政界热闹非凡,内阁议会轮番上场,新成员走马观花尚未为人所知,又有总理新人选开始亮相;各国银行团经过磋商又向政府借款多少万英镑,而这笔善后大借款还没料理清楚,大皇帝袁世凯却走到尽头。明明前几日的报纸还在讥讽北洋政府的国会犹如闹市私贩聚集,各谋其利,过几日却又有大幅报道,讲辫子军在一个叫张勋的人带领下进京搞复辟,小皇帝的龙庭没坐稳,没过多久,又让人轰下了台。   乱哄哄,闹纷纷,用风云际会来形容这个时代,说到底还是承载了美好的想象,而作为身处这一时代的普通年轻人,邵鸿恺却感到真实的彷徨而迷惘。   时代不同了。   那么,就算做到陈大官那样的人又如何?   就算能在政府与官员,督军与将领的更迭间见缝插针,趁乱捞钱又如何?满纸时事报道都充斥着“没钱”两个字,在国家千疮百孔的前提下,个人的暴富能维持多久呢?   何况,现如今早已不是嘉庆年间十三行称霸世界贸易的年代,祖辈们那些白手起家的传说早已无法在当下革故鼎新的洪潮中被复制,他如果想成为一方人物,只能另辟蹊径。   经过深思熟虑后,他入港大后转学法律,这时候他也不再拘泥于留不留洋这个问题,另一个世界的大门朝他悄然打开,他申请到去美利坚哥伦比亚大学深造国际法的资格,他已决心要走上一条与父辈从商截然不同的路,而在此之前,他需要完成一件事。   他需要有持续不断的大笔经济支持。   为此他重回省城,默许表姨妈为他奔走,他甚至穿上他的定制西服,一次又一次前往陈公馆。此时他早年入皇仁书院的经历没有白费,这成为他进入陈公馆的凭证,他成为陈廉伯在皇仁学院的“校友仔”,由此得以出入陈氏兄弟组织的荔湾俱乐部。他本就相貌英俊,出身名门,名校毕业,前程无量,有一次次在达官贵人的宴会上历练出来的知情识趣,一时间竟比他母亲要受欢迎得多。   他回省城已快三个月,但他一直没告诉苏锦瑞。   邵鸿恺自问不是表姨夫那样薄恩寡义的人,相反,他很念旧。他经常想起苏锦瑞,想起他们一起成长的岁月,想起苏家后花园小洋房上涡卷式牌匾山花墙,想起那里种满金桂飘来的甜香。想起两人缩在雕花木板间隔起来的暖阁内,盖一床锦被,偷看过刊印粗糙的《封神榜》。   对他来说,苏锦瑞是不同的,便是他看过再多的漂亮女人,少女苏锦瑞依然令他赏心悦目。这种赏心悦目不带任何猥亵目的,纯粹出于知根知底的怜爱,就如家中博古架上珍藏的外销青花瓷盘,只是看着便觉得满室风雅。   可一切也仅此而已。   邵鸿恺记得,那只青花瓷盘后来被表姨妈拿去送礼,家里人纵然觉得舍不得,可没人会认为没必要——邵家几代人沉淀到血液中的商贾气令他们务实又清醒。对待苏锦瑞也是如此,若邵家安好,年景平顺,邵鸿恺是乐意娶她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一切自然顺当而美好。   可他们错就错在长于这样一个朝不保夕的年代,邵家日趋颓败,苏家也未见得能独善其身,邵家苏家若再绑做一堆,俩人间便是有再多情分,也终将在日后不可避免的衰败蹉跎中消磨殆尽。   邵鸿恺看得明白,表姨妈对此也心知肚明,他们难得目标一致,对苏家那场口头约定的婚事三缄其口,他们假装苏家是再平常不过的亲戚,不年不节的,登不登门无所谓。他们在讲求实际这点上有血脉相通的相互理解,也晓得有些事,不说破永远比说破要好。   可他们不说破,有人要帮他们说破。   那个人便是表姨夫。   表姨夫这些天得了人孝敬有上好的净膏,吸饱后只觉精神头足,身轻如燕,脸上看不出一点烟气,他兴冲冲出门要逛戏园听戏。哪知到了戏院,却撞见苏大老爷在楼上雅座招待朋友,两家本来就互有往来,还有一层谁也不想先说定的口头姻亲之约,撞正面自然要打招呼寒暄几句。   这几年苏家买卖是不如从前,然再怎么不如,比起表姨夫这么个端着金饭碗还要讨饭吃的窝囊废总要强上百倍。加上早几年,表姨妈指桑骂槐,讥笑二姨太苛待嫡女,落的却是苏大老爷的面子,苏大老爷见到这对夫妇,心底总是不由要带上三分鄙夷。   也是不巧,这一日苏大老爷约人谈事没谈好,又看到令己生厌的人,自然而然便不大耐烦摆亲戚相见的客套模样。表姨夫自己没本事,可偏生最介意旁人说他没本事,几句话一说,心里先被苏大老爷不冷不热的态度闹了脾气,他故意笑道:“苏家表妹夫,你这大忙人怎么今日倒有空来戏院听大戏?你家的那些买卖行也肯放大老板出巡?”   苏大老爷哼了一声说:“难得忙里偷闲,我是不比表姐夫整日有空,饮茶吃烟,听戏吃酒,好不快活哪。”   表姐夫笑道:“是啊,谁让我夫人争气,一下给我生了几个儿子,现在我就能享大儿子的福咯,嘿嘿,你不知道吧,我家鸿恺港大毕业,要去美利坚深造,前途无量。这段时间我夫人天天带他出去同些世伯世叔认识下,等他学成归来,再娶房见过世面的媳妇,撑得起我邵家的门户,我同我太太就能安心了。”   这几句话挤兑的是苏大老爷膝下无子,又暗指自己儿子鹏程万里,回来这么久就是不见你女儿,什么儿女亲家,大家可以歇过这口气掀开下一篇了。苏大老爷气得脸色铁青,表姨夫得意洋洋。他回去便跟表姨妈并邵鸿恺吹嘘一通,未了还拍邵鸿恺的肩膀道:“阿恺,不要愁,你爹我不点头,你娘不敢顾着死人脸面,硬要你娶苏家女。”   邵鸿恺一听脸色登时沉下,他问:“哪个同你讲我不娶苏表妹?”   “别在我面前作戏了,”表姨夫笑眯眯道,“我这辈子不说万绿丛中过,起码也见识什么叫莺莺燕燕,后生仔若想娶哪个姑娘,哪里是你这不理不睬的样?早几年不好说,现在你读过这么多书,见过大场面,还出入陈公馆,虽说陈廉伯那个人我看不上,可他现在鸿运当头,能进出他家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你整日去那边,见惯那些人,还能回头看得上苏家那个小丫头?我老实告诉你,当年啊,我要是跟你现在这样见多识广,你娘我都不一定娶了……”   表姨夫后面说什么邵鸿恺已没去留心,他只如课堂上被抓包的学生一样涌上一阵羞愧,他刻意不去见苏锦瑞是一回事,可被别人点破又是另一回事。他确实没跟苏锦瑞有什么花前月下之约,但那不是因为他们没有情谊,而是因为他们都觉得俩人会在一起这事太过理所当然,有什么可特特拿来说的必要?   可当时年少,又怎知其后世事变化的诸种难处呢?   表姨妈这时就显出了她一贯的务实精明,她赶走不靠谱的丈夫,坐下来跟儿子开诚布公:“万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你爹现在这么一闹,以苏家人的脾性,我怕结不成亲要成仇。本来我还想等你的事有眉目后,再亲自去帮锦瑞寻门好亲,登门做媒,大家嘻嘻哈哈把事情扯开,毕竟咱们俩家从来不算订过亲。如今看来不行了,再上门反倒显得我们心虚,带累名声不要紧,要是影响了你的前途,就真个麻烦了。”   “那怎么办?”   表姨妈踌躇道:“也不是没办法可想。”   “什么办法?” 表姨妈道:“你不记得他们家还有个人看不得锦瑞好?”   邵鸿恺抬眼道:“那个二姨太?”   “二姨太的女儿,今年也有十五了。她是姨太太生的,又没个好娘亲在汇丰帮她预先存好一笔嫁妆,我要是二姨太,一定心急。”   邵鸿恺这时不说话了,他静静地看着表姨妈。   表姨妈道:“阿仔,你看看你自己,模样俊,家境好,又考到公派留学,转眼就有如花似锦的前途在等着,你还是长子,嫁给你进门就是当家主妇,我要是二姨太,一想到苏锦瑞能嫁给你,自己女儿却不行,一定会睡不着……”   “太太,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说,我们不用出面,只需推波助澜。给二姨太个机会,她自然巴不得搅和了你们的事,这种妾室心里算计什么,我向来一捏一个准。”表姨妈叹气道,“我也不想这么对锦瑞,可是仔啊,苏家不比寻常人家,他们富过三代,在省城的关系盘根错节,得罪这家人,你日后就算如愿以偿,也未必顺当,而且我看得明白,你对锦瑞不是无情,那与其让她恨你,不如让她去恨二姨太,你说对么?”   最后一句话令邵鸿恺动容,他低下头,良久不说话。   表姨妈辛酸地抹泪,道:“这都是没办法啊儿子,整个省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我最疼锦瑞?可我再疼她,也得为你打算,谁让你才是姓邵那个?你什么也不用做,丑人都留给我做,你只需写个请柬,请苏小姐去赴陈公馆的宴会,剩下的交由我来办。”   邵鸿恺仍旧沉默。   表姨妈怒道:“男子汉大丈夫,当断则断,就你这样婆婆妈妈,往后还想出人头地?!”   邵鸿恺一凛,终究点了点头。      ☆、苏老太爷   五 苏老太爷   苏家大屋高三层,顶上还有一层天台,说是一栋大屋,实质进去后才发现内有乾坤,东西两栋楼,全靠中间一个带着四方天井的堂屋隔开,堂屋后也不设墙壁,而是用漆木涂层的屏风做隔断,上雕繁复的葡萄藤蔓,下端又雕螃蟹蟾蜍,牡丹芍药等吉祥图,意蕴着升官发财,多子多福,人间美事一样也没耽误。拐过这道精雕细琢的屏风,却见有玲珑的书房一间,书房与墙壁之间,隔出来一条狭长的过道,这过道不一般,两壁镶嵌数不尽的卵石贝壳,顶上曾拱形,形成自然风洞,夏季此处穿堂风习习而过,阴凉自不待言。   穿过过道却又别有洞天,小小的拱桥下引入流水淙淙。水边堆砌怪石嶙峋,垂柳婀娜,边上有石壁一座,上面用小篆写着两个字“海山”。沿着青苔点翠的岸边一直往前走,尽头视野却又开阔,只见前方有鹅卵石铺就的半圆形小庭院一座,正中央,却耸立一个西洋石膏石雕成的喷泉,也不知地底下如何引水,只要开闸,便会喷射出晶莹剔透的水珠。绕着喷泉,两侧皆是同样洁白的石膏石砌成的护栏,围成半圆,上头放置各式盆景,皆郁郁葱葱,于翠绿中簇拥着一栋西式小洋楼。   这小洋楼才是整栋苏家大屋的精华,它就像一个典型的苏姓商人,站在新旧交替的时代十字路口,不见彷徨,反而长袖善舞,左右逢源,因为太会各方逢迎,反而难免要有些自相矛盾:比如它是一栋南欧式建筑,配有罗马柱前廊,却偏偏安放了中式古色古香的雕花窗框,再往上镶嵌了教堂一样五颜六色的花玻璃;比如它二楼有细铁丝缠绕成藤蔓状的欧洲风情小露台,却喜欢往那添加低垂细密的湘妃竹帘,一到冬季,甚至会挂出锦缎制成的幕帘;比如它明明是省城最早安摇式电话的建筑之一,可它的主人仍然习惯以毛笔写信,为此还专门雇有一名青壮年做听差;再比如,它明明案桌上摆满了大大小小各式钟表,可它的运作却永远只围绕十二个时辰,哪个时辰上福建的茶,哪个时辰进南洋的烟,从来错不得,也从来没人敢错。   小洋楼是整个苏家最讲究的地方,讲究的不仅是面子上的摆件,更指内里的尊卑规矩。哪怕是苏家的老爷们,进来这里之前,也会不由自主先捻一下衣领,顿一下袖子。太太们更不必说,身上穿的戴的,多一样少一样都不对;几房的孩子早被父母教导了不得来此喧闹,若想给祖父请安,来之前必得照一下各家房中安放的西洋玻璃镜,看看穿得可整洁得体。   早年,各房的姨太太们没踏足此处的资格,可民国肇造,老规矩渐渐松弛,终于逢年过节有了来此给苏老太爷磕头的福气。   有一年来给老太爷磕头,二姨太却犯了老太爷的忌讳。   那一年她太风光,苏大太太刚去世,苏大老爷怕睹物思人整天不着家,表姨妈还没来得及给她找麻烦,她管着大小姐二小姐,俨然便是一个当家太太。   大年初一大早,二姨太太与苏家女眷一道来小洋楼磕头。女眷中谁也没有她打扮得精致漂亮:脸上抹着恰到好处的胭脂,鬓发梳得光光的,头戴镶祖母绿的金钗,穿桃红缎子压金线牡丹纹袄裙。一跪下叩头,脖子上一串熠熠生辉的南海珍珠垂到地板上哗啦作响。   老太爷听见了,眯着眼半天不叫起,直到二姨太自己越跪越怕,腰腿都僵了,这才轻飘飘问:“老大,你续弦了?我怎么不知道?”   苏大老爷一听知道要糟,他还不知怎么回答,又听老太爷状似无意问:“你先头太太留下的女儿呢?”   一旁的人赶紧推了苏锦瑞上前,她懵懵懂懂,对这个祖父又陌生又畏惧,捏着手连句过年的吉祥话都说不利索。苏老太爷睁开眼,破天荒坐直了端详她,当着全家人的面说了一句:“过年过节的,难为你们,倒把大小姐扮成一个小妹仔。”   “妹仔”即是丫鬟之意,其中的鄙薄讥讽显露无疑。一时间,满屋的苏家人神情各异,有忍着笑幸灾乐祸的,也有吓得噤若寒蝉的。   苏大老爷窘迫得脸色涨红,跪着二姨太更是脑子发蒙,她这才晓得为何全家人都怕这个老太爷,不仅因为讲孝顺,要在他手底讨生活,更因为这位老太爷一辈子要么不训人,要训斥了必定刻毒无情。   两个词,一个“续弦”,一个“妹仔”,生生如两记大耳光,打得苏大老爷抬不起头来。   那天回来后,苏大老爷将气出在二姨太身上,把她骂了个体无完肤,大年节的禁了她的足,不准她出来会客。二姨太满腹怨言,可她自己也清楚,老太爷这是拿她开刀呢。说苏锦瑞打扮不得体,可苏锦瑞才多大,省城哪家小小姐会披金戴银?又不是没见过世面的暴发户,她要真把苏锦瑞打扮成金童子,只怕老太爷又有刻薄话在那等着。   犯忌讳的不是别人,而是她自己,是她那天不知深浅的穿戴。   苏家就算是大富之家,可老太爷偏喜欢装勤俭朴素那套,时不时要斋戒,要穿布鞋布衣,家里人投其所好,个个拜见老太爷都不敢穿红着绿,偏她信了二房太太的话,以为老太爷给机会磕头,定要好生拾掇一番才对得住这份体面。   哪晓得苏老太爷连自己儿孙都轻易不给体面,更别说她了。二姨太这时候才明白自己是着了道,太太与姨太太之间虽只一字之差,但在苏家却是天渊之别。   苏老太爷发了话,苏锦瑞在苏家骤然被人重视了起来,这不是说先前她被人怠慢,而是先前人们对她多少存了看戏的心思:一个没了母亲却不缺嫁妆钱的女儿,加一个天天忙着外头生意,刻意不着家的父亲,再加一个爱逞能又爱算计的姨太太,这热闹想也知道有多少,简直不瞧白不瞧。   可那都是先前,现下老太爷发了话,表明了不喜二姨太在大房里不守规矩越俎代庖,苏家上下人对苏锦瑞的态度便有些微妙的热络,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寒碜大房的人。大把人虎视眈眈在一旁替老太爷看着,只要大小姐出来见人打扮朴素被其他房的人见着,便会有人调侃道:“哎呦,大小姐又扮妹仔玩啊?”   “妹仔,妹仔你个头,说我把苏锦瑞扮成妹仔,呸!哪家妹仔绫罗绸缎地穿着,龙肝凤胆地吃着?个个捂着心口说瞎话,良心叫狗吃了不算,连眼也瞎了不成?妹仔要都跟她这样,那谁还做小姐,都抢着做妹仔好了。”   二姨太灰头土脸,也就只能在自己房里暗自咒骂,不敢叫人听见一句半句,就连茶盅都不敢泄愤摔一个。她这里一摔,那边就敢有佣人传话到小洋楼,别人家的祖父是自持身份高高在上,不屈尊降贵管儿子房中的事,这位苏老太爷却刻薄成性,眼里揉不得沙子。   二姨太要敢摔茶盅,老太爷就真会让人把摔碎的茶盅折成现钱让她赔,一个仙都别想欠。   真要那样,二姨太在苏家还怎么活?   也是巧,老太爷话说完没过俩月,恰逢苏家宴宾客,二姨太打起精神,再度把自己拾掇得漂漂亮亮,她本想借此机会露脸在苏家扳回点面子。没成想脸倒是露了,可露出来却邵表姨妈狠狠刮了一巴。   表姨妈借着苏锦瑞的由头,声泪俱下闹了一场,老太爷睚眦必报,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他责令苏大老爷打鼓敲锣给邵家送回礼,搅得省城上流人家皆知这么一出典故。   表姨妈骑虎难下,固然是没讨到好,但要论吃亏,却是二姨太最甚。当着宾客的面闹了这么一出,二姨太是不错也得错,大小姐是不可怜也必须得可怜,于是俩人在苏家的地位彻底颠倒过来。二姨太被收了大房的管事权,做回一个普通的姨太太,苏锦瑞又成为苏家大房金娇玉贵的大小姐,再无人敢怠慢她,连她父亲都时不时要留意下女儿的穿着打扮,生怕她被人克扣丢了他的面子。   二姨太匣子里的贵重首饰被迫收起来,逢年过节再不敢带出来现世。不仅如此,她还不得不忍着心疼,咬牙拆了上好的珊瑚珠,玛瑙串,给大小姐攒珠花,镶带着玩的小物件。若大老爷自南北行得了什么新奇的好东西,苏锦香还没有呢,先就得供苏锦瑞带出去,不然呢?老太爷说了,大小姐可不能扮成妹仔。   二姨太与苏锦瑞的怨仇就此结下,在她还没明白什么是怨仇的时候,她的亲祖父,她的表姨妈,她的父亲叔婶一起将她与二姨太拱在对立的两端。这怨仇是天然的,也是无解的,一开始固然与钱银有关,但到了后来,早不是冲汇丰银行里那两万块大洋去了。那是年久日深的怨怒,以及由怨怒而来的不甘。   人与人之间的争端,一根针一根线都可以成为□□,更何况俩个闺阁女子。她们目之所及只有满洲窗往上四十五度角的一旬天空,她们日日相对,不想见也不得不见,本来只有三分忿恨,一碰面,却莫名其妙总要拿七分十分力气去倾情上演。她们两人说到底都有些身不由己,可正因为心里又都明白那点身不由己,便越发要为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去争出个尊卑主次,闹出个子丑寅卯来。   这样的日子诚然无比热闹,可那热闹是以无趣做底,赢了没什么值得夸耀,输了也未见得可惜。心力都耗费在这等琐碎事上,人还怎么去看头顶以外的天,怎么去知晓大门以外的世界?多年后苏锦瑞回想自己与二姨太的纷争,她也禁不住想,这到底算怎么回事?她和二姨太之间,她自有她的出路,二姨太也自有二姨太的所求,原本是井水不犯河水,各自领个面子情就完了,何至于走到不容彼此的地步?   也许从一开始,但凡祖父若待二姨太客气些;表姨妈不借着二姨太闹事让苏家没脸;或者更早一点,父亲不要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不要给二姨太能扶正的假象,或许她跟二姨太之间也不至于水火不容?   可这里头谁又有错呢?   祖父不过重规矩,表姨妈不过把对母亲的心疼转移到她身上,而父亲,不过是不想看着她继而想起母亲临终前那些糟心事。   他们每个人都不过顾着自己那点念头,来不及真正替她着想而已。   就连二姨太也没错,她只是个姨太太,胸襟见识都摆在那,又怎么能指望她跳出西关大屋四壁的樊篱呢?   那她自己呢?不是也不过如此吗?   十七岁时,她觉得孤立无援,四面楚歌,她不顾一切朝二姨太扔了木屐时真是恨意满腔。她是那么恨,不仅恨二姨太,恨苏锦香,她连表姨妈、邵鸿恺都一并恨上。她恨不得亲手教训这些人,可这些人哪一个都不是她能教训的。她从没有一刻如这般意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原来她只有十七岁,虽然上了几年的洋学堂,可除了知道点新鲜名词外,她在骨子里仍然是个无所作为的闺阁女子。   怎么办?求父亲吗?苏锦瑞想起父亲看到自己便复杂的眼神,想到他对苏锦香反而毫无芥蒂,甚至会目露慈爱,顿时打消了念头。   整个苏家,能帮她的长辈,还能有谁呢?   她忽然想起了祖父苏老太爷。   苏老太爷不玩含饴弄孙那一套,平素里哪个孙辈也不准进出小洋楼。他对苏锦瑞便是比旁的孙辈好一点,可那一点好也有限,这么多年来,苏锦瑞也就是比苏家其他的少爷小姐们多了点出入小洋楼的机会,能在不惊动祖父的前提下进去打个电话而已。   这样的祖父能在多大程度上帮她,苏锦瑞自己也没底。   但她那时候到底年轻,有一厢情愿冲到底的念头,她没有多想便一瘸一拐地进了小洋楼,阿秀女已经替她打听好了,这天祖父不出门也没访客,两点钟歇完中觉,就会在靠窗的躺椅上吸烟看报,三点钟后,他会换衣裳出门听曲,要见祖父,只有两点钟后这一小段时间。   为了讨祖父欢心,苏锦瑞特地换了一身朴素的细布衣裙,乌黑的大辫子垂在身后,脸上一点脂粉不施。来的路上她仔细想过了,苏老太爷待人待己都严厉,要他管自己这点事,只能从二姨太带着苏锦香坏了规矩上说,苏老太爷最讲规矩,说不定看在乱了套的份上,会愿意管一管。   可惜苏锦瑞从来没了解过自己的祖父,导致那天发生的事,令她终身难忘。   下午两点钟,她准时来到小洋楼,又等了十五分钟左右,祖父终于愿见一见她。待她如愿以偿进了内屋,只见她的祖父一如既往,穿一身白色府绸常服,歪着半边身子,一腿屈起,惬意地靠在靠窗的紫檀木沙发上吸烟。他躺的这沙发集合了这栋洋房的精髓:明明是紫檀木,用的雕工全是花开富贵喜鹊报春多子多福一类繁复又喜庆的粤派风格,可样式偏做成法国宫廷的贵妃躺椅,单边的弧形椅背,坐垫下是厚实的棉絮,包上一层锃亮的黑色真皮,与洋人沙发一般无二,却以中式家具木料雕工做架子。   这躺椅比苏老太爷的年纪还长,是前清嘉庆年间,十三行贸易如火如荼时,大行商为讨好粤海关官员而定制的新鲜玩意。多年来几度易主,最后落入苏家人手中,仍然半点不坏,只除了坐上去稍微有些嘎吱作响。   一年四季,苏老太爷都喜欢歪在这上面,冬季搭皮毛,夏季搭凉席,靠背上垫着几个锦缎靠垫,无论是见客,见晚辈,见铺子里的掌柜们,他都差不多这一个姿势,或是吸烟,或是端茶,或是听曲,全一样。边上紧挨着一张法兰西宫廷彩漆小圆桌,一圈围了四个抽屉,上头摆着果脯蜜饯的锦盒,装烟丝的烟筒,烟灰盅,茶水杯,玳瑁架的水晶片眼镜,苏老太爷需要的东西触手可及,应有尽有。   苏锦瑞从小到大,见他坐下后再直起身子来的次数简直屈指可数。   这天也不例外,苏老太爷歪着,苏锦瑞站着。她添油加醋将二姨太的恶行转述了一遍后,苏老太爷半天没声响,苏锦瑞却越站越紧张,背脊都撑得酸痛,可她连动都不敢动一下。屋子里的空气中弥漫着上等烟丝的香味,混合着屋外草木的清香,湘妃帘下熏香炉里点着的暖香,一切一切,仿佛凝固了一般。   苏锦瑞那点事,忽而在这屋里亘古不变的安逸面前,显得有些无足轻重。   她渐渐感到后悔了,最初那点不明就里却一往无前的冲动过去后,她意识到闯到这来有多不妥。这么没头没脑的,便是祖父想主持公道,可将心比心,他能主持谁的公道呢?   整件事妙就妙在什么都只是想当然,什么都没明白摊开来讲。表姨妈从没说过要订她做儿媳;邵鸿恺从没说过非卿不娶;二姨太从没说过她要抢了邵鸿恺给苏锦香做女婿;苏锦香也从未说过要抢了她的婚事,跟她对着干。   有些事,贵在知而不言,隔着窗户纸影影绰绰,朦朦胧胧,于人于己,进退都留了三分余地。   谁先戳破了这层窗户纸,谁就失了先机。   可怎么到了这一步,苏锦瑞反而被逼着,成了头一个将这些事摊开来不要颜面说个明白那人?   她正胡思乱想间,忽而听得啪嗒一声脆响,在静谧的屋子里显得无比巨大,苏锦瑞神经质地吓了一跳,抬起头,却原来不过是苏老太爷抬起手,将手边案上的景泰蓝烟灰盅碰了一下。   “多大了?”   苏锦瑞一呆,答:“十七了。”   “姓苏,享了我苏家的福,长到十七了。”苏老太爷闭着眼,口气似笑非笑,“锦衣玉食,没灾没难的,把你供养到这么大,花的银子融了,大概都能塑成你这么高的银人。锦瑞,你说苏家哪点对不住你?”   苏锦瑞心知不妙,这接下来定没好话,可到了这份上她又不能转身逃走,只得硬着头皮答:“没,没对不住我……”   “如果没对不住你,那怎么你一有事,就觉着苏家合该站在你一边,祖父合该替你主持公道?”   他似有些兴致,睁开眼问:“来,你同我讲讲,你那小脑袋里头到底都装了些什么玩意,居然会以为来找我告状管用?难道你觉着祖父我慈祥得紧,就跟大街巷口里那些吃饱了没事干整日含饴弄孙的老头一样?孩子一哭就忙着拿糖丸哄,孩子一闹就什么都答应?”   苏锦瑞一辈子没被长辈这么奚落,她脸都白了,她脑子嗡嗡作响,低头呐呐地道,“老太爷,对,对不住,是我不好,我不该来打扰您,可这事,明明是二姨太先坏了规矩……”   “规矩?”苏老太爷目带讥笑,道:“原来如此,你定是想,祖父最讲规矩,我就算不管你,可不会坐视这家里的人没了规矩?”   苏锦瑞咬着下唇没做声。   “算了,你来都来了,咱们爷孙俩索性多说两句。我先问你,你觉着什么是规矩?”   苏锦瑞低声说:“规矩,规矩自然是,自然是嫡庶尊卑……”   “荒唐!”苏老太爷冷笑道,“往上数三代,咱们姓苏的,也不过在珠江流域撑着艇仔卖菜卖鸡的下等人家而已,若老祖宗跟你一样长了一颗蠢脑瓜,哪来苏家人后来的富贵?”   “乾隆末年,同文行、怡和行、广利行、易成行、天宝行,多大本事,多大规模,黄埔港停满商船,倒有一半以上是奔这几家而去,那时候讲他们日进斗金都是小的,那银子一箩筐一箩筐往铺头里抬,整个十三行,连空气里都飘着银屑。普通人家过一年不过二十两银不到,可一个行商头衔,单单贿赂粤海关那便就要纹银七八万两,每年上供朝廷不下十万两雪花银,还时不时要均摊重税,动不动就要抄没家产,尽数充公。就是这么昂贵凶险,可仍然大把人争破头要这个行商牌照。为什么?大家都明白富贵险中求,个个安于现状,十三行当年的好日子从哪来?”   他脸上讥讽之色加深,缓缓道:“那年月,别人的富贵可没我们姓苏的什么事,看别人揽着金山银山,轮到苏家人头上,却要一个铜子一个铜子地省,辛辛苦苦做一年,到头来年三十连件新布褂都裁不起。喝粥吃饭,样样都要看别人脸色。别人说,姓苏的,这就是你的命,你生来就是穷鬼,你得讲穷鬼的规矩,他说得有错吗?没错。如果大家都讲规矩,讲天地君亲师,讲尊卑进退,穷人捱穷,富人捱富,那也没什么不好。可这人心生来不足,穷人想变富,富人想更富,有人讲尊卑嫡庶,就有人讲英雄莫问出处。有人固然能飞黄腾达,有人却免不了要身败名裂。为什么?命吗?”   他张开手,伸出四根手指头,缓缓道:“错了,四个字,各凭本事而已。”   苏锦瑞心下震动,这是她记忆中祖父头一回跟她说这么多话。   “供你上洋学堂,你不好好读书,打开眼界,只读了一肚子草糠。偏生别的没学会,却只学了你爹那套鸡鸣狗盗,装模作样。哦,于你有利便是长幼有序,于你不利便是不讲规矩。你就这么金贵?你同我讲规矩,什么是规矩?嗯?”苏老太爷睁开眼,目光锐利,“我坐在这,你站在那,这就是规矩。你要让你们房里头的二姨太讲规矩,就得做到你能躺着说话,她只能站着听。你做不到,却来嚷嚷连我听了都觉得老掉牙的规矩,哄你自己玩是吧?你那个二姨太,也不过是凭自己本事,技不如人,有什么脸来跟我告状?”   苏锦瑞脸上火辣辣的,眼圈一红,哽噎道:“可,可邵鸿恺是我母亲生前给我订下的亲事,她敢把手伸那么长……”   苏老太爷不耐烦地打断她:“你样丑家贫嫁不出吗?就这么恨嫁?”   苏锦瑞羞愤莫名,委屈地掉下泪,哽噎道:“不是恨嫁,我不是为自己,我是为了母亲的遗命……”   她话音未落,只听哐的一声,苏老太爷抓起烟灰盅用力在桌上一敲,苏锦瑞吓了一跳,连退两步,连哭也不敢了。   苏老太爷沉下脸,冷笑道:“你母亲不是早死了吗?还是我记错了,她其实没死?”   苏锦瑞心里一突,她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果然,苏老太爷尖酸刻薄地道:“死都死了,还留什么遗命?她原来活着小心得连蚂蚁都不敢踩死一只,死了倒有胆子了?恐怕是她病糊涂了随口一句话,却让有心人捡来作伐吧?行!你既然这么想嫁,我给你寻另外的亲事。喏,就是前几天那位登门拜访的叶家二公子。叶家与苏家可是世交,当年叶老太爷更是我在生意场上的恩人。那位二少爷我也见过了,人知书达理,长得又精神,虽说叶家现在迁回省城是大不如前了,可你有家里给的陪嫁,有汇丰银行存的款项,再不济,手脚双全也能做工,嫁过去也不至于饿死。怎么样?这个主,你祖父我,可是能替你做?”   苏锦瑞吓得脸色变白,立即道:“老太爷,我不要!”   “你看不上叶家的二少爷,倒觉着邵家那小子是香饽饽,”苏老太爷冷笑一下,“难道祖父的面子还不如你那个死了的娘面子大?”   苏锦瑞脚一软,想也不想,跪下哭道:“祖父,我错了!我错了,您不要生我的气。”   苏老太爷淡淡道:“适才丢人现眼的时候怎么不知道错?”   “祖父,我真个知错了,我去自己去解决二姨太的事,我保证不给您丢人,”苏锦瑞哭道,“我错了,您不要生气,不要胡乱把我嫁出去……”   “行了,就你这样,除了姓苏以外,还有哪一点能高攀叶家二少?出去出去。”苏老太爷重新闭上眼。   苏锦瑞不敢多呆,立即爬起来,浑身颤抖,也顾不上擦眼泪,羞愧得恨不得立即跑开。   她走到门口,忽然听苏老太爷像是自言自语:“陈廉伯家的帖子,几时也能出错?真是奇也怪哉。”   苏锦瑞浑身一凛,她听出来了,这是苏老太爷在提点她。   她从小长在苏家,自然深知大户人家若要做宴,那么给谁下帖,几时下贴,哪些是必到的贵客,哪些不过是面子情的随客,这都是需反复推敲,来回确认的,别请客不成反结了怨,这是省城每个大户人家都有的基本共识。   而陈家也是南海大贾,陈廉伯现在更是如日中天,他的大名就连她这样的普通女孩子都听过。陈公馆的宴会有省城所有时髦人士趋之若鹜的地方,宴客怎可能出这等错,什么不知帖子上写的哪个苏小姐,这种话哄二姨太那等不出门的妇人犹可,却骗不了苏老太爷。   只有一种可能,“苏小姐”三字,是有意为之的。   到底是何人所为,所为为何?这里头深究下去就意味深长了,苏锦瑞原本只是猜测,这下却近乎确定,她想起表姨妈每次出门必定妆容精细的脸庞,想起她每每见着自己必定拉着手嘘寒问暖,生怕苏家人真个苛待了她一般,想起邵鸿恺认真地道“妹妹,我心里的抱负,只怕除了说给你听,也再无一人可说了”,想起他写的每封信,尽管言辞正儿八经,可或在信尾会画一朵小花,或在信纸中会夹一叶树叶,他们总能自有方式来传递独属于彼此的亲密。   可是这些记忆,还来不及拿出来品味,就已然失掉珍藏的资格。   苏锦瑞咬着手,忍着脚踝的疼痛尽量快步走,她拼命压抑住自己的哭声,她想我能哭给谁听呢?一个女子想哭给人听,首先得有人愿意听,可这阖府上下,有谁耐烦听她的哭声?恐怕暗地里幸灾乐祸的怕反倒不少,何必白白做了别人的谈资?   她禁不住想起自己的母亲,她想若母亲还在,或者还能安慰她几下,可苏大太太的面目在她记忆中太过模糊,能让人想起的,只是那个服用过量鸦片町后瘦骨嶙峋,两颊骨高高耸起,脸上总有不健康红晕的女子,她到后来,哭也好,笑也好,已全无一个大房太太该有的风范。   苏大太太就算活着,她能顶什么用?   苏锦瑞刹那间只觉心灰意冷。   这时候,前头堂屋那传来嬉闹之声,一群人围着一个丽人正说说笑笑,苏锦瑞透过泪眼,很困难才辨认出那原来是苏锦香。   自从她冒名顶替去赴了一次陈公馆的游园会后,苏锦香整个人就宛若突然绽放的芍药,原有的青涩被措手不及的艳丽生生压住,她比照着省城最时髦的女郎,从头到脚被精心打磨过,头发贴着耳际俏丽地卷了若干个弯,齐眉刘海斜箍着一个亮晶晶的水钻发冠,一身宽宽松松的洋裙,丝绸质地,不设腰带,偏偏有丝丝缕缕也不知什么做成的银线流苏垂下,一直盖到脚踝,足下半高跟的白色麋鹿皮鞋,衬得她身形袅袅婷婷,人一动,摇曳轻柔,妩媚横生。这一身打扮别说压过苏锦瑞的洋学生装,就连二姨太全盛时期,也未见得如此光彩照人。   围着她的全是苏家宅院里平素不怎么互通有无的女性们,此刻连她们都抛却矜持,对着苏锦香这身奇异又华丽的装束半是羡慕半是好奇。有人夸好看,有人说夺目,有人不以为然,有那老派持重的,终于忍不住说了句:“二小姐年轻轻的姑娘家,这一身打扮也太过了些,叫老太爷瞧见可是要不高兴的……”   她一句话没说完,苏锦香已然用继承自二姨太的好嗓门尖声笑道:“哎哟,说了你们也不知道了吧,这可是巴黎今年最新出来的裙子,若不是陈公馆的三太太割爱,我有钱也买不到这种舶来货呢。”   二姨太笑逐颜开,在一旁帮腔道:“可不是,虽说不过一条裙子,可这里头有陈三太太的面子,老太爷就算晓得了也只会夸我们瑞香会交际,招人喜欢,她不过去了一回游园会,便结交了好些太太小姐。对了,瑞香啊,人家送咱们这个,咱们回礼回什么,可不能回例牌那些老物件,等下叫人笑话你。”   “二妈,你放心吧,我早就想好了。”   “哎呀你这手上也太素,我还是再请人去叫银楼的师傅带些新款戒指挑挑好啦。”   她母女二人一会笑着说要打新首饰,一会闹着要裁新衣裳,合着众人开始聊哪家的货好,哪家的款新,笑声如水上涟漪,一圈圈荡漾开去,一直荡到苏锦瑞这。   苏锦瑞隔着长长的廊道,头一回觉着这贝壳卵石镶嵌的四壁阴森森,凉飕飕。她愣愣地看着,与苏锦香她们分明不远,然而从她这里到她们那里,却仿佛隔了鸿沟深海。   良久,她拿手背狠狠地擦了擦自己脸上的眼泪,昂着头,挪着尚未痊愈的腿,慢慢朝前走去。   就如苏老太爷所说的,一切各凭本事,一日戏未落幕,一日便胜负未分。      ☆、怀仁巷   怀仁巷正经来说似巷非巷,不在东城也不在西城,而是处在东城与西城交界的地方。因为地理的缘故,它既挨不上东城的荣华,也沾不上西城的富贵。东城独门小院的花园洋楼一栋接着一栋,住的尽是军政要人,平日里尽是汽车卫队出没。而西城的大屋次第林立,商铺一家挨着一家,人力车电车穿行而过,一天二十四个钟,倒有十二个钟人头簇拥。怀仁巷夹在东西城中间,两头的热闹好看都没它什么事,闹市里偏落得个冷冷清清。   怀仁巷口立了一块半人高的石碑,字迹早已模糊,天长地久,谁也没留意上头写的是什么,便是有心想认,大抵也猜得出是前清关于“怀仁”二字来历的老讲究,都民国了,谁还耐烦看这个。石碑面倒是光滑得紧,路过的人多爱伸手摸一下,巷子里的孩子们闲来无事也多喜欢骑那上面玩。巷头巷尾两头连着都是半铺沙土的马路,可巷子里却依旧青石铺地,下了雨崎岖路滑不说,还容易溅一身泥点子。这一年电气公司轰轰烈烈搞的路灯铺设,接了东城,也接了西城,可就是把东西城的夹缝给遗忘掉,一入夜怀仁巷照旧乌漆麻黑,一片寂静,附近的人家也大多早早入睡,偶尔有那舍得点灯熬夜的,一团幽幽晕黄的光透过厚玻璃,总遥远得不真实。   怀仁巷总体而言狭隘悠长,便是白天,冷不防扫一眼,也会觉得幽深不见底。不明就里的人总以为怀仁巷冷情,实际上它自有一番热闹,只是藏着掖着,不足为外人道哉。事实上,巷子里两旁骑楼内是住满人的,从一个个门洞看进去,只见耶稣光自天窗幽幽洒下,照见一条陡峭笔直的木楼梯,抬着脚往上走,到二楼才见着怀仁巷不露声色的人声鼎沸。拐角往往并着好几间套间,房东再想方设法,又用木板隔多三四个单间出来,便又能挤进去三四户人家。   这种地方杂而不乱,楼道里厨房公用、天井公用,抽水水龙公用,连过道的晾衣竹竿都是公用。聚在此处的人家有土生土长的省城本地人,也有来自五湖四海来省城讨生活的,因而南腔北调,此起彼伏,连巷口里的面店都不是卖竹升面碱面,反倒有福建云吞云贵臊子面等莫衷一是。吃饭时分,大人小孩拎着碗蹲到门口,一眼望过去,谁来自哪,家里境况,煮饭婆性情如何,都能从各自端的饭碗中瞧出个八九不离十。一遇到天气好的日子,树荫下开了牌桌,外省本地都团坐一块,用各自的方言摸牌叫牌,竟也能互通有无。   偶尔哪家邻里要为争夺楼道里门洞口放点杂物的领地权而撸袖子对骂,那最好看,这时不管有事没事,大家均会聚拢过去,津津有味瞧这俩家你来我往,扯尖嗓子往对方祖宗身上招呼。骂的人全情投入,面红耳赤,围观的人也聚精会神,偶尔还会评点这位骂得厉害,花样百出,又万变不离其宗;那位笨嘴拙舌,来来去去只会问候别人老母。怀仁巷骂架有讲究,骂得再激昂也绝不动手,干架那是粗鲁的挑脚夫艇仔人家才会干的事,怀仁巷的人多数有工做,赚多赚少是一回事,然而体面却是一定要讲的。又因为这对骂不过如小儿过家家,事端太小,街坊邻里,为这点事真个结仇结怨划不着。等这口气过去了,见面没准还得继续打招呼。大家说到底不过租别人间屋住,何必动刀动枪来真的。   怀仁巷参透了市井的关键内容,又包容了五湖四海的人情世故,因而显得分外练达从容。然而它再有趣,也不是上等人家的小姐们该踏足的。苏锦瑞长到十七岁,还不知道一城之中竟然还有这样的地方,那一户户人家檐下堆着的花草杂物、老鼠洞一般逼仄的门洞、横七竖八架着的晾衣竹竿,这些落在她眼里,固然处处是新鲜,却也处处是不屑。   她来的这一日不巧下了雨,冬雨连天,严寒入骨,黄包车入了巷子,石板路颠得她七荤八素,没走一半便让她喊停,扶着阿秀女的手,宁可余下的路走过去算数。她把手收拢在狐狸毛做的手笼中,仍然觉不出一丝暖意。阿秀女持着伞站在她身后,一把伞尽靠着她,身上没多久便被淋湿了半边,握着伞柄的手也冻得通红。   苏锦瑞瞥了眼她,晓得她不情愿,便漫不经心地道:“莫要再多话讲了阿,都到这了,快快地把事办完早些回去,我晓得你是冷了,回家后匀我的铜手炉给你暖被窝可好?”   阿秀女的朝天鼻一耸,没好声气答:“我一个做妹仔的倒用小姐的手炉暖被窝,也不怕夭寿哦?莫要打翻了盖烧了被窝吧。嫌我啰嗦,你能听我一句劝吗,阴阴湿湿的天不坐在你的绣楼里暖和和看书下棋,非要跑出来吹风淋雨。我是怕冻了自己吗,我还不是心疼你?好不容易脚伤好了,也不养着,这么乱跑都不晓得会不会风寒入骨哦……”   苏锦瑞哼了一声:“好好的,没事都叫你唱衰运唱出事来。”   “那你倒是好心点别给机会我唱衰你啊。”   主仆两个哼哼地对视一眼,苏锦瑞掌不住噗嗤一笑,阿秀女也不好绷着脸,只得没好气地横了她一眼,手里的伞却又让过去两分。   她来苏家做工时苏锦瑞不到十岁,用不着奶妈,却□□不了丫鬟,还好有个阿秀女年长几岁,知冷知热。这个水上人家出身的女子自小在家做惯了活,性情大大咧咧,没什么尊卑感,在苏家签的又不是卖身契,颇有些东家要瞧不上我自回家去的蛮气。她在家早做惯了带孩子的活,对上苏锦瑞便熟门熟路,权将她当成哪家亲戚的孩子带着。这么多年下来,俩人常拌嘴吵吵,可偏偏却情谊深厚,膈应得二姨太隔三差五要骂阿秀女没良心,不摸摸心口想想当初是谁把她留在苏家。   苏锦瑞把手自手笼中伸出,拢了拢头发,决意跟阿秀女讲句实话,她悄声说:“你当我想出来啊,可等下要见的那位丫鬟,没先过我的眼,我却是不放心把人雇回去。”   “有多大事?不就是雇个妹仔,还要劳你大驾来相看,又不是相看媳妇仔,再讲了你晓得怎么挑丫鬟哦?”   “你不懂啦,旁个丫鬟我是不大懂得挑,可这回这个,要什么人我心里最清楚。”   阿秀女皱眉:“神神秘秘的,到底要搞什么?”   苏锦瑞不答,小心提着裙子下摆抱怨:“哎呦这里怎的这么多积水,坑坑洼洼的,这料子脏了可难洗?”   阿秀女道:“左右是我洗,你操心什么,倒是小心点,滑倒了不是玩的。”   她们一句话没说完,忽然边上一个门洞木栅栏猛地被人打开,阿秀女眼疾手快,赶紧背身把苏锦瑞护到身后,一手把伞挡了过去,只听哗啦一声水响,一盆脏水便倒了过来。倒水的倒有心避往来的人,水是往地下泼。可苏锦瑞自进怀仁巷后便处处留心,一时被吓了一跳,往后猛退一步,半只脚登时踩入积水坑。   这些好了,皮鞋整个泡了泥水,苏锦瑞惊叫起来,阿秀女忙把她搀到一旁,一边掏手绢替她擦裙子,一边怒骂:“没点规矩没点礼数,倒个水不会先看有没人吗?”   她嗓子一拔高,在苏家练出来的气势全开,加上穿着打扮与怀仁巷的人不同,很容易先发夺人。倒水的是个少女,大冷天棉袄上罩着宽大的罩衫,系着围裙,忙得鬓发纷乱,被阿秀女这么一骂,登时愣愣地呆立着,不晓得怎么回嘴。   阿秀女冷哼一声:“你没长眼啊?看看这皮鞋,泡水了还能穿吗?真个坏了你赔得起啊?”   她并非有意为难人,然多年做惯了大丫鬟,嘴上刹不住。可惜她忘了这里是怀仁巷,怀仁巷的女人各有来历,骂架可骂人祖宗,却不骂人家贫。皆因住到此处的人家,境况都未见得好,却家家偏自诩还有些体面清白,揭短不揭穷。   阿秀女一句话没说完,头顶已有个妇人自二楼探出来尖声回:“不要动不动就喊人赔好伐?自家过门楼不晓得先看看有没人要倒水,可不就是自己没长眼。”   那妇人嗓音清脆,说的是一口标准官话,显见是外省来的,话里的意思却难听得紧。   阿秀女自入苏家做工,往来都是西关谨守规矩的人家,已很久没遇见这么颠倒黑白的泼辣女人,顿时激起斗志,叉腰骂道:“呸,泼人水倒好意思怪别人,真个蛮不讲理,你张面皮这么厚,怎么不揭下来糊门窗?再说了,这泼水的不是你,皇帝不急急太监,你强出什么头?这么爱出头,那是不是弄脏我家大小姐的皮鞋,赔的钱一并算你头上?”   二楼那女的探出半个头冷笑:“我出头怎么啦,那是我小姑子!我做嫂子的不出头,等着你们讹她?笑话,什么皮鞋泡下水就不能穿了?你们家皮鞋这么金贵?有这么金贵就供起来,一天三炷香别落下,别穿出街才对嘛。还大小姐,哈,正好,我小姑子也是我们家大小姐,你们大小姐对大小姐,谁也不吃亏。”   苏锦瑞这时候听得一肚子火,她倒不是可惜裙子皮鞋,而是鞋袜这时俱沾了泥水,又冷又脏,浑身不舒服,偏还遇上个不讲理的。她眉毛一扬,喝住摩拳擦掌想骂回去的阿秀女,声音不高不低地呵斥说:“住嘴啦,怎么出来还这么多话讲?你晓得那是什么人啊就上去理论?跟你说多少回了,讲理要给讲理的人讲,怎么还不懂,当街失礼不说,还丢我的脸。你也不瞧瞧,租这种地方一个月顶天十圆钱,还不够我买双鞋,你当做善事怎么啦,何苦为难人。”   她惯常跟二姨太斗嘴,早已深谙这套明褒暗贬的路子,这几句所谓便见好就收,拢了手笼,压根不理会二楼的少妇跳脚骂什么,只维持着居高临下的姿态对那泼水的少女微微颔首:“不会叫你赔钱的,放心吧,忙你的去。”   那少女倒是实心人,见嫂子为自己与人吵架,早已憋红了脸,也不知听不听得明白苏锦瑞话里的奚落,咬着唇说:“对,对不住啊,那个,你鞋子脏了,要不脱下来我替你擦……”   她也说的是一口抑扬顿挫的标准官话,带着南方人学也学不会的卷舌音,配上其软软的嗓音,倒意外地好听。   “擦什么擦,你没脑啊,上赶着给人擦鞋,丢不丢人?”那二楼的少妇大失面子,砰的一下用力关了窗。   少女尴尬地不知如何是好。苏锦瑞嗤笑一声,这才左右打量那少女,却发现这女孩儿生得眉目清俊,轮廓优雅,只是脸色不好,身子瞧着单薄了些,想来家里日子也不好过。苏锦瑞无端觉得她有些眼熟,又看多两眼,问:“大姐啊,借问一声,你们这条巷有个卖花出名的,姓宋的人家,你可晓得在哪?”   “晓得的,直走,多俩步路,廊下堆着花花草草卖着的那家便是。”   苏锦瑞点了点头,又问:“那我们就没找错了,他家有个大妹,人长得不错,听说还养了一手好花,你认不认得啊?”   少女目露狐疑,但还是点头道:“认得的。”   “你害我这鞋进水了,我也不要你赔,不如你帮我做件事吧。”苏锦瑞吩咐道,“你去帮我喊宋家大妹过来,她爹要是在,连她爹爹一起喊来,就说我是西关姓苏的,来相人。”   那少女听到西关姓苏四个字,吃惊地抬起眼,盯着苏锦瑞目光复杂。   苏锦瑞跺跺脚,皱眉催促她:“快去啊。”   少女垂下头应了,伞也不打,很快跑出门。   苏锦瑞与阿秀女站在门廊下望着蒙蒙细雨,忽然后知后觉:“咦她都不打伞?”   “穷人家哪有那么多讲究。”阿秀女不知想起什么,叹了口气道,“大小姐,我适才是不是不该讲赔得起赔不起那种话?”   “你又没讲错。”苏锦瑞不以为然,“况且我也没要她赔。”   “你没见她嫂子探出来头也没梳,衣领扣子都没扣好么?这是睡到现下才起来,那家里的事谁做,还不是累死小姑?哎,这女子家里啊,不是父母早去,就是家里阿兄没用,阿嫂话事,不然谁家舍得年轻轻的姑娘家一早就起来做活?你没见那双手都裂出口子了?可怜哦,身子瞧着也单薄……”   苏锦瑞打断她:“讲得这么惨,等下你多给她几个钱跑腿费可好?”   “也唯有这样了。”   “滥好心。”苏锦瑞白了她一眼,“这个算什么,你等下睁大眼瞧,可有做爹的使劲要卖女儿的。”   她话音未落,就见雨里跑过来三个人,当前的仍然是去被苏锦瑞使唤去喊人的少女,她此刻头顶身上满是晶莹细小的水珠,额发湿湿地贴着,一呼气全是白烟。阿秀女也不等苏锦瑞吩咐,递过去一块手帕示意她擦擦,少女反倒吃惊后退半步,窘迫地摇摇头,用手拍拍肩膀,使劲擦了一下身上的围裙。   “行了,莫要叫人白跑一趟。”苏锦瑞给阿秀女使了眼色,转头对那后面一老一少道:“宋师傅,又见面了。”   老宋笑眯了眼,浑浊的眼球中露着精光,一张嘴一口老烟牙露出来,他不慌不忙地给苏锦瑞行了礼,口称“大小姐”,又把躲在他身后的女儿推上去,不文不白地说什么“这就是我提过的我家大妹,这孩子没见过世面,不敢带出来现世,今天能给大小姐请安是她修来的福分”一流。   苏锦瑞拢着手笼,目光疏离,态度倨傲,刻意学着祖父的样子,似笑非笑说:“宋师傅跟我们家做了多少年花草生意了,就不要讲这套虚礼。这就是大妹?叫什么呀?”   老宋说:“养在八月,叫金桂,来,抬头让大小姐看看。”   苏锦瑞听了就笑:“刚刚还在说我的鞋金贵,瞧瞧,这才真来了个金贵的人儿呢。”   “哪里敢在大小姐面前称金贵,这不是种花的娶花名,方便吗?”   苏锦瑞一面跟老宋说话,一面仔细端详这名叫宋金桂的少女,倒真是一幅好相貌,眉如烟笼,目若点漆,带着说不出道不明的婉约清愁,也不知怀仁巷的风水怎么养出这么个娇滴滴的美人儿来。苏锦瑞微微眯眼,左右各看了看,心里有些满意,面上却换了嫌弃的神色:“宋师傅,家里雇妹仔,原本是不关我的事,只是我一心想孝敬祖父,这才多事要替他老人家挑个能干的养花丫鬟。先头旁人讲你家大妹如何好,你自己呢又跟我打了包票,我信你才特地出门来瞧瞧的。可怎么我今日瞧着,却觉得大妹好似身体不太好的模样?老宋啊,你也知道了,我祖父那边的活虽不重,可样样精细的,老太爷自己又多吩咐,如果找的丫鬟身子骨不大好,那可难保要吃不消……”   老宋忙说:“哪个会吃不消,怎么会吃不消咧,小户人家不娇养孩子,大妹在家也是做惯活的,家务女红,烧饭种花,样样来得的。”   “瞧你说的,这在你家做活,能跟在我们苏家做工相比么?”苏锦瑞皱眉。   老宋脸上的笑一僵,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听苏锦瑞好声好气对宋金桂讲话:“宋家大姐,劳烦你伸出手我瞧瞧。”   宋金桂怯生生把手伸出,十指纤长,秀美匀称,只是略有些粗糙,显见老宋所言不虚。苏锦瑞心下更满意了,满意了却要挑刺:“哟,这手可真好看,比我的都不差,不似一双妹仔的手,倒像小姐的了哦。你真个会侍弄花草?”   宋金桂瞪大眼,忙点头,一双剪水明眸里满是无声的恳求。苏锦瑞暗暗点头,要的便是这种不动声色的美,美得让人不得不心生爱怜。她轻拍了拍宋金桂的手,却转头对老宋似笑非笑:“老宋啊,你不会瞧我年轻不会相看丫鬟,拿中看不中用的美人来糊弄我吧?”   老宋没料到苏锦瑞一点都不自矜身份,张嘴便是下不来台的大白话,他立即叫屈道:“我哪个敢哟大小姐,我家阿桂打小我就栽培她弄这些个花花草草,不知赔进去多少心血。现下她做这一行可是有名,你问问这周围的,家家过年摆的年花,金桔,水仙,都从我这买,都是阿桂伺候得妥妥当当,花期全部应节。这还不算,她最擅长种兰花,养盆景,老太爷不是正喜爱这些个东西吗?交给她,她最是细心……”   “哎,你可别乱开金口,我祖父的兰花不是人家自南洋带来送他的,便是底下掌柜亲自去云南挑的。养坏一盆,卖了你们家都抵不上的,我只是帮他老人家寻个养花丫鬟,可不是寻个胆大妄为的去无事生非。”苏锦瑞眼波一转,改口说,“不过也不怕,横竖府里还有正经的花匠呢,金桂就算什么也不懂,搬个花盆浇个水总没问题。”   要真这样,那还需要什么专门的养花丫鬟?   老宋突然间就意识到,原本自己女儿的优势,在苏锦瑞三言两语中显得一下全无。他想说我女儿长得美貌如花,怎么能跟阿秀女这样去做工的妹仔一视同仁呢?可他也深知,这个美貌的优势在同样妙龄的苏家大小姐面前,却还不如不要提的好。他来之前还笃定苏大小姐不过十七岁,又娇生惯养,能有多大见识?此时却暗恨自己小瞧了商贾大户出来的女儿,打小跟着长辈见惯人情往来,他心里头的打算没准这位大小姐早就一清二楚。   既然如此,那她又为何要亲自来这趟怀仁巷?   老宋心里一动,再瞧自己女儿如花似玉的一张脸,忽而就有些醍醐灌顶,苏大小姐百般挑剔,不是因为她与自己意图相左,恰因为有些不谋而合。老宋收敛了脸上的假笑,苏锦瑞也收了试探,两人话里打着机锋,一路讨价还价,从宋金桂的活计、工钱谈到签几年契,四季领几件衣裳,逢年过节准几次假等等。敲定后老宋瞥了自己女儿头也不敢抬,双手攥紧衣襟的羞涩模样,分明就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家碧玉,也不知前路是福是祸。他莫名有些良心发现,对苏锦瑞真心实意地道:“我家大妹不大懂规矩,进了苏公馆,该骂骂,该打打,只求大小姐不嫌弃,愿意教她一教……”   苏锦瑞心虚了,她笑得刻意:“我们家又不是龙潭虎穴,她只是去做工,又不是签卖身契,再说了还有试工,没准不是我们家看不上你家大妹,而是她看不上我们家呢。”   宋金桂的头垂得越发低了。   他们这边商量事毕,老宋自带了女儿回家。那边阿秀女却在另一边与那少女推搡几个铜子的跑路费。阿秀女看到她便想起自己当初在家也是这般起早贪黑,忙里忙外,十来岁花朵一般的年纪,头上却从未抹过一次素馨花油,脚上从未蹬过一双包头包尾的黑绒布鞋。说起来,人生中头一回穿上不打补丁的竹布褂,还是进了苏公馆领到帮佣们裁剪一致的夏季薄衫。初初进苏家,熬个银耳汤都不会,还以为银耳滚过水便能吃,没少让人笑话。   可阿秀女的秉性是粗粝中带着精细,待人处事颇有男子气概,少了几分唯命是从,却多了几分急公好义。也正因为这个,当年她入苏家跟在苏锦瑞身边,旁人只将苏锦瑞看作大房锦衣玉食千娇百贵的大小姐,唯独她看到一个年幼丧母落入姨太太手里的弱小女孩儿。她今日看这个少女也是如此,旁人只道她害臊腼腆,为着几个铜子憋得满脸通红,阿秀女却看到她心底隐约的自尊。她想起适才二楼那妇人讲过一句,这女孩原也是家中的大小姐,只是此大小姐比不得彼大小姐,往大里说是乱世纷纭,遭逢巨变,朝为青丝暮成雪一类;可仔细推敲,却不过四个字:“造化弄人”而已。要是换那多愁善感的人,为这四个字便可嗟叹一番,可阿秀女却不这么看,她会想便是生如浮萍,进退半点不由人,那也要在一进一退之余,为寻点实在的根基。她被少女推搡几次烦了,用力抓住她的手,从钱袋里抓出一把铜子全塞入她手中,口气强硬道:“拿着,别叫你嫂子知道!”   少女惊诧地看着她,阿秀女不耐道:“女孩儿家哪样不用钱?留着买朵花儿戴,买包草纸用都好。”   少女霎时间脸色变红,又挫败一样慢慢收了钱,苏锦瑞这时正打发走了宋家父女,回头一看这边未语先笑,娇声道:“可不是,拿着吧,阿秀女今日可是把自己的体己都拿出来赏你了。”   少女顿时羞愧难当,手忙脚乱又要把钱塞回去,结结巴巴道:“不,不能拿,不好……”   阿秀女手一扬,那把铜钱被碰散,叮叮当当落到地上。两人俱是一惊,忙蹲下捡钱,有一枚滚到苏锦瑞脚下,她就算不乐意,也弯腰将钱捡起。   就在此时,她听见一个耳熟的男音诧异地问:“小妹,你们在这做什么?”   “二哥,你回来了?我们没做什么,苏小姐掉了钱,我在帮忙捡……”   苏锦瑞慢慢直起腰,映入眼帘其实是个衣着朴素,高大英挺的年轻男子,苏锦瑞只瞥了一眼便不由皱眉头。她认出来了,这位正是那日目睹她拿木屐扔二姨太的外客。她还想起这个人姓叶,原与苏家也是世交,不久之前与祖父不愉快的交谈中,祖父甚至威胁过要把她许配给这个人。   原来这个人就住在这等地方,原来那个如帮佣一样忙里忙外的少女是他的妹妹,那么适才于二楼窗口探出头来骂街的女子,便是他的嫂子了。   苏锦瑞心里冷笑,脸上却不露半分,因为她从那男子略有诧异的表情看出,不仅她认出了他,他也认出了她。   认出了就不好装作不认得,苏锦瑞抿抿嘴唇,站直了身子。   “原来是苏小姐,不知可是西关苏家?”那男子明知故问。   苏锦瑞似笑非笑地颔首。   “哦,那真是巧,敝姓叶,叶棠,祖父与苏老太爷曾为八拜之交,那日我登门拜访过,见过一面,不知您是否记得?”   怎么会不记得,真是想不记得都难。苏锦瑞嘴唇一勾,浅笑道:“原来是叶家少爷,贵府就在此处?这位小姐,是令妹?”   她是故意的,“贵府”与“小姐”等字咬得极重,叶棠脸上顿时多了三分疏远,客气地到:“正是舍妹,妹妹,这位便是与咱们家世交的苏家大小姐。”   叶小姐怯生生上来问好,苏锦瑞笑着应道:“今日赶巧了,我们府上要雇个养花的丫鬟,家在此地,我替祖父来掌掌眼,省得被那些黑心肠的骗了。却不曾想倒遇见了令兄妹。既然是叶家小姐,那适才真个冒犯了,阿秀女,把你那把铜子收起来,叶小姐是与我一样的人,哪能让你给赏钱?别失了礼数叫人笑话。”   阿秀女撇嘴,不以为然地收起铜子。   叶小姐倒不好意思了,她局促地捏住围裙,小声道:“也没,没什么的,原是我泼水没看人,我……”   她似乎连说句囫囵话都要集中正待说话,却听一阵急促的下楼梯声,一个女人忙不迭地尖声道:“都堵在那干嘛呢?小妹哦,眼瞅着晌午就到了,你这衣裳才洗了一半,灶上还是冷的,想让一家人饿肚子还是咋的?要不要嫂子给你雇两个丫鬟,一个专门伺候你洗衣裳,一个专门伺候你淘米做饭啊?哟,这不是二叔嘛,稀客啊,这头家你可终于舍得回来了?整日的不着家,我做嫂子的也不好打听你去哪,想来你找着正经营生做了?那敢情好,快跟我说道说道,我也好跟左邻右里吹下牛,沾点光,如果这个月房租您能掏腰包,那我立马回去给爹娘上多一炷香……”   她连消带打,几句话便将叶家兄妹说得灰头土脸。苏锦瑞差点没憋住笑出声来,有这么厉害的嫂子,她讥讽叶棠那几句简直算不得什么。可她热闹没看成,下一刻叶大奶奶便将炮火轰到她身上:“哟,这不是那位什么大小姐吗?怎么您主仆二人贵脚还站在我们这贱地舍不得走啊?别是讹鞋子钱不成,又想讹其他的吧?”   叶棠终于忍无可忍,低喝道:“大嫂!这位是苏家大小姐!”   “什么苏大小姐,咦,苏大小姐?”叶大奶奶眼睛一亮,“那个苏家?”   叶棠别过了脸。   “哎呦,您就是苏家大妹妹啊,哎呦哎呦,这叫怎么说来着,大水冲倒龙王庙,自家人不认得自家人哟。”叶大奶奶拍手一笑,过去亲亲热热想拉苏锦瑞的手,却见苏锦瑞牢牢将手揣在毛皮手笼里,她不好上前将那手拉出来,便顺势转了方向,扶住苏锦瑞的胳膊笑眯眯道,“百闻不如一见,瞧瞧这仪表,这做派,可不就是个千金大小姐,哎呀,嫂子我有眼无珠,今天差点冲撞了你,还望苏大妹妹看在咱们俩家世交的份上,别跟嫂子一般见识啊。诶,贵客临门,蓬荜生辉的,怎么能在这站着,快请家去坐坐啊。”   苏锦瑞心想这妇人倒会说话,自己一下从“苏大小姐”变成“苏大妹妹”,她一下成了自己“嫂子”。这顺杆子往上攀亲戚的本事,倒让苏锦瑞不觉嫌恶,反而觉出几分新鲜,要知道在家里,便是与二姨太苏瑞珍唇枪舌剑,可彼此都得讲究个技巧,不惯这么直来直往。如今一听叶少奶奶这直白的土话,方觉不讲规矩的人原也有她来自市井的野趣,又能屈能伸,玩转起歪理来也能自圆其说,把苏锦瑞看得兴味盎然。   再一看,旁边叶棠那幅皱眉冷峻,又不好发作的模样,苏锦瑞便更觉有趣了。她晓得这男子是穷得来偏剩三斤硬骨头,想是看不惯自己嫂子这种踩高捧低的做派,觉得她在外人面前丢了叶家人的脸。叶棠越是憋气,苏锦瑞便越是有种赌气般的高兴,她挑剔地瞥了两眼,心道就凭你这莽夫模样,贫寒家境,加上这么个泼妇大嫂,窝囊小妹,住在这月租低廉,环境恶劣的怀仁巷,竟然也敢肖想我苏家,真个癞□□想吃天鹅肉。   “苏大妹妹啊,有道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你想我们叶家千里迢迢地迁回来,与你们是故交,你又好巧不巧来我们家门口,可不就是有缘?赶紧的,上楼坐坐,嫂子给你寻些打北方带来的新鲜玩意儿,包管你没见过……”   什么叫“有缘千里来相会”?这叶大奶奶还真什么话都敢往外讲,她话音未落,阿秀女已经黑了脸,狠狠咳嗽了一声,苏锦瑞却掌不住噗嗤笑出声来,一旁的叶小姐窘得恨不得地上有条缝钻进去,叶棠却脸罩冰霜,沉声道:“大嫂!”   叶少奶奶讪讪地闭了嘴,苏锦瑞也唬了一跳,可随即一想,原来这叶二少还要脸啊,那更好了,怕的是你不要脸,但凡你还要这张脸皮,那可就对不住喽。   她自手笼里伸出手拢了下鬓发,不作声色离叶大奶奶远了一步,抿嘴笑道:“这位叶家少奶奶,咱们还是慢点论辈分的好,我一个姑娘家,家里头但凡来个亲朋戚友,也轮不到我出面应酬不是?不熟就万不好乱叫的,该怎么称呼您呀,该尊称您什么呀,这可半点不能出错。不然回头家去长辈们晓得我乱了规矩,那可是要责罚的,叶少奶奶看着就面善心慈,想来也不会叫我为难不是?”   叶大奶奶虽泼辣,可她到底往来的都是怀仁巷的人,极少见苏锦瑞这般便是要拒人千里,也得拿漂亮话兜着的,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怎么回合适。   她不知道说什么合适,苏锦瑞却不会,她眼波流转,笑意盈盈地接下道:“说来说去,叶少爷到底算登过我苏家的门,想来苏家叶家,故交的情分是错不了。今日我来都来了,总不好就这么甩手走。这样吧,我们府上有规矩,一向来所有的乡下亲戚,外省故交,一旦登门都会留饭留茶,好好款待。可不巧,那日叶少爷去时,我们府里正乱着,也不曾留您下来,真是有失待客之道,叶少爷见谅啊。”   叶棠狐疑地看她,显示摸不着她话里真正的意思。   苏锦瑞笑得仿佛有些不好意思:“既然有意要致歉,我总得有些表示才对。虽说论理轮不到我来多事的,可谁让家里怠慢叶少爷在先,我呢,又跟叶小姐有缘在后。要不然适才那一盆水,怎的早不泼晚不泼,偏生我走过的时候便泼,叶少奶奶先前说什么来着?不打不相识,可不就是这话。要不是叶小姐的水盆这么一泼,咱们也不知道谁是谁哇。也罢,今日我也斗胆代我家长辈一回,封个利是,权当作给叶少爷赔礼,也是给叶小姐压惊,算是替我们府上表下心意。”   她一席话说下来,叶家诸人脸上各有异色。苏锦瑞可管不了那么多,她转头旁若无人地吩咐:“阿秀女,把咱们等会要去银楼挑首饰的那一百圆先挪出来,首饰可以不带新的,家里的故交可不能怠慢咯。”   阿秀女不太情愿,还是从衣襟内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钱袋,从里头数出十张银行拾元钞票递了过去。   “不好意思,我嫌银元累赘,向来都带纸钞出门,这个是省银行发行的兑换卷,省城里处处通用的。”苏锦瑞拿过纸钞,塞到叶小姐手里,笑眯眯道,“叶小姐得空了也来我家玩啊,不过记得先送拜帖,不然门房不放人的。”   叶小姐手抖了一下,她想把那几张薄薄的纸钞塞回去,奈何她对面这回是苏锦瑞本人,她就那么一站,眼睛那么一瞥,高高在上的姿态便令她心生畏惧,令她不敢像对上阿秀女那般推来推去。她也不是愚钝之人,听得出苏锦瑞话里藏着话,没那么好相与。可她又是实心人,攥着那几张纸钞,迷迷糊糊地想,原来这便是整整一百元啊,时下上好的羊肉不过两毛五一斤,猪肉两毛八一斤,那一百元能买多少羊肉猪肉?简直数都数不过来。   叶家的饭桌上可是久不见成块的肉菜了。日常的荤菜不过挑街市收档时贱卖的小鱼小虾买几个铜子,加点菜油水煎一小碟,上了桌也尽顾着侄子和嫂子两张嘴。若是有这一百元,饭桌上便无需再可怜巴巴上那个蓝汪汪的小瓷碟,而是可以上大锅羊肉汤。叶小姐还记得母亲还在时,伊犁的铺子不管生意多惨淡,一到冬至这天,她总是能想方设法给一家人炖一锅热热的羊肉,那是叶家留下的老规矩,也是这故乡的老规矩,人们一厢情愿地相信若这一日补得好,一整个冬天都能暖洋洋,能容易挨过去。可惜母亲一去,叶家已经连着两年没照规矩过节,若是有这一百元,嫂子也不会太吝啬,冬至现下是过去了,可马上年关将至,有这一百元,想必能过个像样的年。   没准还能给全家人一人裁一身新衣裳。   她觉得这几张纸仿佛霎时间重愈千斤,想推,却本能舍不得。她求助一样看苏锦瑞,豁出去一样想她替自己决定,是留是推,只看她下一刻怎么做而已。苏锦瑞此时却笑而不语了,爱莫能助一般退后一步,饶有兴味看眼前的一切。她的视线太戏谑,叶小姐顿时慌了,她不得不看向一旁的叶大奶奶,小声唤了句:“大嫂……”   叶大奶奶意外地没见钱眼开。她不比叶小姐,苏锦瑞话里话外的意思,没人比她更清楚。她恼怒,想娘家夫家,多少都曾富裕过,眼下光景是大不如前了,可她在叶家,那也是响当当的叶大奶奶,怎容一个小丫头话里话外奚落?可她又不能真个发作,说到底,只一个穷字,便令人要折了腰。   叶大奶奶将小姑手里的纸钞结了过去,她的手又凉又湿,透着不知所以,可她脸上却堆上分外刻意的笑,笑声尖利:“呦,这可怎么好意思,大小姐也太客气,哪有你给我小姑见面礼的道理。”   “谁让我比叶小姐长两岁,就倚老卖老了。”苏锦瑞俏皮地说,仿佛还嫌不够似的,又凑近叶大奶奶那,仿佛要密谈,声音却不小,“少奶奶可莫要推了,你们一家由北边返乡,这一路兵荒马乱的,也不知捱了多少苦呢。可怜哦,这点钱又不多,拿着吧,就当我一个心意。这年头家家都有些不好说出口的难处,我虽年轻,却也是晓得些人间疾苦的,少奶奶就当成全我,让我也学一下家中长辈乐善好施一回……哎呦对不住,我可不是那个意思,您别多心。”   叶大奶奶听得柳眉倒竖,脾气一上来正要不管不顾了,却听叶棠喝了一声:“行了!”   他是练过武的人,这一下气运丹田,声若沉钟,又压着怒火,震得人人耳朵发晕。苏锦瑞吓得心里砰砰直跳,眼见叶棠黑着脸大踏步走来,后知后觉地想起这会她身边只有阿秀女一个,而叶棠可是个身板粗壮,瞧着就像个做苦力的,真要干点什么,她哪里是对手?   苏锦瑞这才晓得怕了,她后悔适才不该画蛇添足加最后那俩句,意图太明显,以至于激怒了叶棠。事到如今,她可不能退后,只好睁大眼强撑着,假笑说:“叶二少,我这人少应酬,不懂说话的,如果有哪句话不对,您可别跟我计较……”   叶棠冷冰冰盯着她,道:“苏大小姐要还不会说话,这省城大概没人敢说自己能说会道。大嫂,钱拿过来。”   叶大奶奶脸上神色不定,叶棠冷冷瞥了她一眼,她撇了嘴,泄愤地将纸钞往他手里重重一塞。   叶棠两根指头捏着那几张纸钞,又慢慢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块银元,连纸钞一道,随手丢到阿秀女怀里,阿秀女哎呦一声伸手接了,接过手才发现不知该不该接,又看向苏锦瑞,等着她拿主意。   苏锦瑞不知哪来的勇气,挺着下巴问:“叶二少这是什么意思?”   叶棠冷笑道:“抱歉,我叶家没乱给人见面礼的规矩,可家风庭训讲究主随客便,苏大小姐今日莅临寒舍,赠我妹妹一百元做见面礼,我是她兄长,自然要替她回礼。我又比你痴长两岁,回礼数额总不好跟你齐平,自然要比你给的多。只是我叶家祖上虽为商贾,然却爱教导子孙后代耕读传家,得势时莫要仗势欺人,失势时莫要怨天尤人。因此我便在你之见面礼基础上只添多一块钱,这一块钱,既是讲规矩,也是讲人情,更是讲祖训。苏大小姐可千万请收好。”   他说罢,拍了拍双边衣袖,漫不经意地道:“天色不早,两位请回吧。若叫不到车,我去帮你们叫。”   苏锦瑞被他适才一席话噎得一句话说不出,正憋着气还没找回场子,这会人家又下逐客令了。她怒道:“叶二少说的话好奇怪,莫非你家租的屋子连带楼下门檐?怎的我走不走,倒劳你挂心。”   叶棠逼近一步,苏锦瑞吓得忙退了一步,待发觉自己退了,又不甘心,反而要再往前,只是她尚未动作,已听叶棠压着嗓子:“趁着我没发火,赶紧走,不然信不信我动手轰你?”   他口气中的威胁意味强烈,令苏锦瑞觉出一丝真正的恐惧。她几乎立即扯了裙子转身就走,走了两步才想起阿秀女,回头道:“走啦。”   阿秀女三步作两步跟上,把伞重打开罩到她头上,苏锦瑞深吸一口气,停了脚步,再度回头,却又是那个假模假式明媚鲜妍的大小姐:“叶二少,大家既然有误会,又不愿解开,不若就这样吧,平日若无事,你我还是莫要相见的好,以免引发口舌,有伤体面,您说呢?”   叶棠面无表情点头:“求之不得。”   “我祖父对叶二少可是赏识有加,叶二少这么知礼讲规矩的人,个中分寸,想必晓得如何拿捏。”   叶棠转身看也不看她:“无需多言,慢走不送。”   “那好。”苏锦瑞抿嘴一笑,酒窝浅浅,“那叶少奶奶、叶小姐,告辞了。”   说完,她如自熟人家做客回去那般,颔首示意,再转身款款步入雨中,阿秀女紧随其后。      ☆、东楼   七 东楼   苏家大屋东西两栋楼,东楼住的是大房,西楼住的是二房三房,中间夹着狭长逼仄的堂屋,再到后园小楼流水。整座府邸建筑格局取的仍然是四平八稳,子孙延绵之意,然进去一看,却能发觉西楼比东楼宽敞,里头格局也更复杂。楼中楼、阁中阁,厢房之内又有厢房,阁楼之内又有阁楼,为将苏二老爷、苏三老爷众多的妻妾子嗣、仆佣老妈子安置进去,煞费了苦心。   人口一多,西楼主楼便住不下,就得往外想办法。于是苏家人又挨着主楼修了夹巷,夹巷开了门,隔墙之外又盖了一溜平房,推开门固然一间间低矮,开了窗却被主楼挡了光,白天也昏暗,又底层接地气,一遇梅雨季节便潮湿。然而这里毕竟仍是苏宅的一部分,干净得来又井然有序,能住人。   于是西楼一众杂役拖家带口的全遣到那里住,每日进出全凭那一道门。平房临着街市,说是苏公馆,实质却属外围,住的又多是签短契来做工的,难免鱼龙混杂,天长日久,便不乏有想浑水摸鱼,偷鸡摸狗的人。于是夹墙那道连着西楼的门便显得尤为关键,夜夜有人轮值不说,警务厅巡逻队那也是常常要去打点,巡逻队巡夜,这里也定例要多照应一下。   住西楼与住东楼不同,简单讲,住西楼热闹得多,人丁旺,二房三房在一个宅门进出,同一道楼梯上下,同一座厅堂里喝茶打牌,典型的抬头不见低头见。见得多了,两家人自然要亲密,可亲密过了头,有时便难免有牙齿碰嘴唇,碰得满嘴血的时候,可无论唇齿怎么碰撞,该打落牙齿和血吞时,二房三房却毫不含糊。因此他们应对矛盾的方式,要比东楼里大小姐与二姨太明火执仗隐晦得多。比方讲,若二太太在三太太那吃了委屈,或三太太在二太太那吃了教训,两妯娌当面是绝不给对方脸色看的,她们会隐而不发,回头遣各自的丫鬟老妈子,厨房场院、楼上楼下,自有千百种不同的方法给对方下绊子。有时遇上孩子们打闹就更好了,一句“孩子们小不懂事”,麻烦总能轻描淡写揭开去。若哪家的哥哥姐姐欺负了叔伯家的弟弟妹妹,太太们自乐得装没看见,没准回房还要给儿子女儿喂蜜饯,吃鸡仔饼,无言奖励一下他。可若事情闹大了,闹出了西楼,叫东楼那边的人看了笑话,那太太们又会判若两人,不问对错,先当着众人的面不由分说赏自己孩子几个耳光,再押着孩子好声好气赔礼道歉,为自己教子无方愧疚万分。   无论西楼两家如何互看不对眼,可对外他们是一致的,促使二太太与三太太亲密团结的时候,多半是对上了东楼。她们偶尔也会抱怨老太爷偏心,明明晓得二房三房人口多,可仍将东楼不由分说全给了大房。可她们抱怨归抱怨,谁也不想真个跟大房换,都知道东楼宽敞是够宽敞,可那栋楼年代久远不说,名声也不好。当年兴建时苏家将将富裕,顾不上用料精细,讲究不了风水格局。因此那楼虽是祖上发迹楼,照规矩只能长房居住,可这楼年月一久,总有些关于阴气重的传闻。据说老太爷的原配当年也是病逝此楼,轮到大老爷的原配太太,苏锦瑞的亲娘,也在此楼里香消玉殒。这两位都是原该做当家主母的女人,都年纪轻轻,如花美眷,没来得及大展身手,就各自撒手尘寰。   老太爷五个子女,活下来只余三个,这在省城富户中绝不算开枝散叶。轮到大老爷情况就更糟了,迄今为止,他的一妻一妾也不过养了两个闺女,用旧时代的眼光来看,无子嗣简直可称为绝后,可惜现在时代不同,便是女子亦有继承家产的权利。以往老式粤商家,能挑大梁做买卖的姑奶奶也不是没有。可苏家人的古怪在于他们对此都漠不关心,苏老太爷正嫌二房三房少爷小姐养得多,大房有没有儿子,似乎都与己无关,他也从不过问。苏大老爷自己也有自己的偏执,他自原配过世后,多年来不续弦、不纳妾,更不养外室一流。南北行的事忙起来是粤港澳三地轮流转;闲下来时,他尤喜读王守仁《传习录》一流,却又混着禅宗语录一道瞎看,搅得脑子里禅也不像禅,儒也不像儒,格物未必致知,心也未必能只系一处。但那又如何呢?苏大老爷读书不求显达,也不求甚解,偏偏歪打正着,多年研习下来,脾性早已养得冲淡平和,偶然想起少年时的痴狂,反而觉得不可思议,仿佛隔着毛玻璃打量一个陌生人。   他对家里头的事也不爱管,二姨太与大小姐闹上了天,只要不影响到他,不在外人面前削了他的面子,苏大老爷宁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看东楼里这几位女眷,也像隔了毛玻璃看人,看的还是变形了的皮影人,美则美矣,然而一举一动,都像身不由己。他是带着怜爱来看这些女人,觉得她们都不容易,来世一遭,没给自己挑一条好走的路。他常想,若这些女人出生在寻常百姓家,或是干脆点,出生到珠江畔任一艘破船、城郊任一户农户家里倒好了。穷人家的女儿娇养不了,一落地便被抛到一旁,学会走路便要学会做活。再大一点,烧火劈材、照料弟妹、做饭洗衣,不过是女子一生重重劳役的最开始;待养到十来岁,或是做工或是嫁人,总是有重重的生计二字压在头上,哪来闲工夫烦忧?   可苏家的女人,尤其是住进东楼的女人,仿佛格外要过得难。她们难就难在日子越过越小,小得如透过针眼量度,看什么都得耗气耗力,费劲思量。明明好端端地养在精雕细琢的楼里,拿锦衣玉食供着,拿绫罗绸缎裹着,可又能保得住多久的鲜妍妙曼?她们总是会不明所以地褪色、苍白,总是会一如既往地憔悴、颓败。就如养在温室里的名贵兰花,明明倾注了极大的心力去浇灌,施肥锄草从不耽误,每一日都拿细布擦拭嫩叶。可越是这样,它们就越容易凋零不堪。   偏偏他还不能责怪这些女人自寻烦恼,争来夺去皆是些不入流的小欲望。因为那点烦恼,那点欲望,本来就是她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养分,是她们单薄人生中自己一层层加上去,重重叠叠的色彩。仔细看,那烦恼也是可爱的,为一件时新裙衫,为一样晶亮首饰,为一盒舶来的胭脂;或是为一句话不对、一个举止不妥、一个眼神不善,她们能琢磨上大半日。这些缘由都很小,可小有小的正经肃穆,容不得旁人轻易否定唾弃。好比多年以前妻子床头那瓶用棕色扁平玻璃樽装的鸦片町,今天想来,那哪是一瓶鸦片町,那其实是一瓶解忧的灵丹,是对付女人细细密密,层层叠叠无穷的烦恼唯一的溶解剂。苏大老爷当年是不懂,看不明白这棕色小扁瓶中欲说还休的苦,所以才越俎代庖想阻止妻子喝那玩意。后来他慢慢懂了,懂了他便有些后悔,常想若没这件事,柔弱美丽的原配想必会一直柔弱美丽下去,到死都不会有损记忆中那份美。可看看她后来都成什么样?披头散发、状似泼妇,对他破口大骂时,哪里有平日半分温柔贤淑?简直疯得令他惊恐。   可惜人生总是太短,开悟总是太晚,导致现如今,大老爷便是有心想要回忆点少年夫妻、恩爱缱绻的时光,还未忆起细处,大太太病重时那张瘦削又泛着潮红的脸先挤进脑海,她骂什么已然记不真切,却总记得她骂人时迸发出凶狠的光。那是真恨啊,仿佛他不是她的丈夫,而是杀父仇人,是她不共戴天的宿敌一般,恨不得剐腹剖骨,食其肉寝其皮。苏大老爷每每想起,都要重新经历一番在妻子目光下仓惶逃跑的惊惶无措,历历在目地提醒他自己,他曾经如此耽于外物,如此经不起事。他不止一次地后悔,当年便是让她喝又如何?让她喝总好过让她疯,总好过让她骂,总好过让自己众目睽睽之下难堪之极,以至于十来年这种难堪仍然不减半分,只要一想起,便是一阵羞愤难当。   若是早点懂得些格物致知的道理,何至于为一瓶鸦片町乱了阵脚?   因为大太太的死,苏大老爷怪上了许多女人,又体谅了许多女人。比如二姨太,他怪她目光短浅,心思不纯,可又体谅她做妾不易,扶正无望,恨不得两只手抓多点,再多点,也是人之常情;比如苏锦瑞,他怪她做女儿毫无作用,唤不起亲生母亲半点怜悯慈爱,可又体谅她幼年丧母,凡事不得不自己做主,多些强硬跋扈也是应当;再比如苏锦香,他怪这个孩子来得不是时候,她的到来,直接将大太太气病在床,可又体谅她身为庶女,有个处处比她强的长姊在前头压着,爱争强好胜,任性娇蛮,也是环境使然。   苏大老爷因此默许,甚至有些纵容家中的女眷。他带着怜悯,带着居高临下,却又不偏不倚。有时哪一方处在劣势,他还会暗地里伸手扶一把,不叫西风压倒东风,也不叫东风压倒西风。苏大老爷自有他的道理,哪一方输赢都不叫输赢,那不过是女人们渡过漫长时日的消遣,再往深里看,不过是富贵梦中一团团花影绰绰的幻景而已,拿幻境当真,梦里不知身是客,想想都有无尽的可怜。   苏大老爷因有这些道理,对上家中女眷,与其说多了三分宽和,不如说多了三分退让。他轻易不与其一般见识,也不与其争论短长。叶棠上门来那日,苏锦瑞朝二姨太扔木屐,正正好让他碰见,那是不得不当面呵斥的。可呵斥完了,苏大老爷却没下文,既不罚长女禁足,也不罚姨太太回房反省,更加对她们针尖对麦芒的缘故毫无兴趣。他倒是隐约听说,那是大小姐去参加什么宴会的请柬让二小姐拿了,可这算得什么事?不就是穿红戴绿往人群中走一遭,也值得大张旗鼓煞有其事?   苏大老爷掏腰包给长女五十块,让她去买条新裙子,想了想也给二姨太补了五十块,让她带苏锦香逛逛百货公司。拿到钱后,二姨太与苏锦瑞双方着实消停了几日。到晚上他回家时,便看到苏锦香穿着时兴的及踝洋绸裙,脖子上绕着新买的长串珍珠跑来给他请安。苏大老爷顿感欣慰,觉着钱没白花,又因心情好,不觉讲了二女儿一句:“哪有好衣裳,也记得带你长姊去买。”   苏锦香想苏锦瑞眼高于顶,还需要我带她买去东西?她心里鄙夷,面上却要带出一个娇憨的表情,微微撅嘴,却不失柔美可爱。没有人比她更明白苏大老爷希望小女儿怎生模样了,上头已然有一个自矜自持的大女儿,剩下的小女儿自然要能扮演撒娇发痴,承欢膝下的角色。苏锦瑞对此无师自通,演绎了十来年,为自己挣得好处无数。她正因苏锦瑞在小姊妹的聚会上奚落她而心存芥蒂,当即用半是委屈半是无奈叹口气道:“我这么笨,懂得又不多,还是莫要毛遂自荐惹长姊厌烦,您没见长姊与她的同学姐妹们玩,去游园会、开茶话会,从来都不带我啊?”   苏大老爷一听就头疼了,他晓得这是闺阁女子惯用的拐弯抹角告状的方式,她们从不直说谁不好,开口总要先说自家的不是,从这“不是”中带出无尽的委屈,折回来讲令她们受委屈的人才是真不是。可惜苏大老爷刚两边给完五十块慰问金,正觉着该平息事端,天下太平的时候,实在不愿顺着小女儿多事,他忙端起茶杯,吹吹气,顾左右而言他:“今年冬天冷,茶花都冻得没结多少苞,看来过年我们家要用的年花还得早些订,你可有想要摆在房里的花儿?”   这要是换成二姨太,听这口气就知道大老爷不愿管了,自然就会顺着他不提适才的话。可苏锦香刚刚那句只是抖了个包袱,接下来要讲的才是重点,她见苏大老爷不接话茬,不甘心地偏要一意孤行道:“父亲,你担心这个做什么,我跟你讲,今年家里的花有姐姐呢,不仅年花,往后过年过节所有的花,姐姐都能包圆了。”   大老爷一听也惊讶了,问:“这话怎么讲?”   苏锦香就冷笑:“她请了个侍花仙子来家呢。”   “什么仙子不仙子,尽胡说。”   “我哪用得着胡说啊,家里都传遍了,姐姐雇了个养花丫鬟,长得跟仙女似的,说是专门给祖父养花弄草,哼,园子里的花匠原本做的好好的,她非要多事横插这一手,那往后园子里的花给谁管啊?花匠一家都求到二妈跟前哭呢……”   苏大老爷不怕别的,却最怕父亲,忙问:“那你祖父呢?老太爷说什么?”   这就不是苏锦香能知道的了,她撇嘴不甘地道:“谁知道,反正祖父没责怪,哼,谁不知道他最偏心长姊……”   没骂人就好,没骂人就说明老太爷懒得管,既然老太爷不发话,那他也要跟着不发话。苏大老爷松了口气,把背脊靠回椅背:“那就没什么,夜了,你也早点回房吧。”   苏锦香不依,撒娇问:“父亲,你都不管一下长姊吗?”   苏大老爷挥手:“快回房,家里的事轮不到你多嘴。”   “你们都偏心!”苏锦香跺脚,娇声道,“我不过多戴件首饰,西楼的婶婶们就要讲到二妈头都抬不起,姐姐自作主张,你们却个个都不讲她。”   苏大老爷笑了,这也是他包容的小儿女态,他好声好气地哄小女儿:“好了,不讲她也不讲你,婶婶们不让你多戴首饰,那我让铺子里的人给你寻枚好胸针别着,可好?”   苏锦香眼睛一亮,嘟嘴道:“上回我在陈公馆见到有人戴珐琅镶象牙的,我也要那种。”   “好好,不过你要乖些才有。”   隔几日,苏大老爷睡了好觉,起来便闻着一阵花香,这香不比寻常,趁着冬日清晨冰凉的空气,有沁人心扉的清甜气息。他想了会,才想起这是桂花香,可今年冬天比往常冷,桂花十一月后基本不打苞,哪来的香气?他慢吞吞起来,洗漱完毕,坐下来喝了一盅茶,这才开始用早饭。那花香一直如影随形,若有若无,将人环绕其中,却偏偏不见踪迹。苏大老爷将筷子一放,擦擦手,下了楼梯准备出门。过道那几个丫头凑在一堆往花园方向看,不知在说些什么,大老爷掏出怀表一看,这个时辰二姨太与苏锦香还睡着,但虽说还没到伺候时间,这一群人围着不做活像什么样?他禁不住咳嗽了一声。   那群少女如受惊的小鸟一下四散,当中围着的人就显露出来。苏大老爷仔细一看,竟然是好几盆修剪得精致可爱的桂树盆栽,栽在青陶花缸里,枝叶修剪得整齐,郁郁葱葱的,冬日里显得生气勃勃。更难得的是枝头缀着一簇簇金黄色花苞,娇艳柔嫩,那香气便是从那而来。   南粤之地,金桂本随处可见,栽种简单,花期又长,开的花清香沁鼻,花瓣能泡茶、制香、做点心,又好看又好用,真是最实惠不过的一种植物。省城内的人家多有栽种,实在没什么出奇。可这几株金桂奇就奇在隆冬时节还能打花苞,也不知栽种的人使了什么巧法,花了多少心思。   苏大老爷见了不知多少新奇玩意,几盆花而已,他也不放在心上,刚要走过去,没两步远忽而听见一阵银铃似的笑声。他转头一看,却见两张少女的脸自花旁转了过来,一张明媚,一张娇柔,仔细看,这两人的眉眼间竟然有些许相似,一样的美眸善睐,一样的眼波流转,只衣着气质天差地别,故一人是大家闺秀,另一个却是小家碧玉。   苏大老爷霎时间有些恍惚,脑子里有一闪而过的情形,似曾相识,却又真假难辨,仿佛是在很多年前,他也曾遇见过与此相类的一张少女的脸,那样容貌精致,举手投足仿佛蕴含无穷尽的韵味,他甚至能记得起那个少女当时穿的碧绿绸袄,盘扣一直扣到下颌骨,衬得一张脸素净小巧。她的袖口绣着一圈嫩嫩的小黄花,花瓣简约,不是玉兰、不是藤萝,更不是蔷薇一类,那是什么花来着?   想了半日,他忽而忆起,那是金桂。   舒展开的金桂,一小朵一小朵,五瓣花瓣,点缀着橘色花蕊。   可自己是怎么晓得那就是金桂呢?似乎是在很久以后,新婚缠绵,大红顶账之下,他拉着那女子的衣袖闻那上头熏的香,又仔细端详袖口绣样,好奇问:“你绣的?是什么?”   女子不答,只咬着唇笑,他有心逗她,便说:“迎春花?雏菊?不像,难道是野花?”   女子不依了,娇嗔道:“你才绣野花,这是金桂。”   “为何不绣花儿雀儿?我有个表姐女红针线甚为了得,绣了一顶帐子,上头有一百种鸟,个个栩栩如生,就像活的似的,下一刻要飞到人肩头叽叽喳喳。你会绣那个吗?绣一个咱们也挂床上。”   女子恼了,一把扯过自己的衣袖:“我又不是你家的绣娘,想要百雀图自己拿钱买去。”   他摸不着头脑,不晓得好端端的她为何就生气了,问了半日,女子也不肯再睬他,后来又被他发现,原来她在背地里拿针线匣里的东西出气,好好的白绫段都给绞成一段一段,仔细看,上面描的竟然也是花鸟,仿的是南宋的小品画,横枝遒劲,一只雀儿俏立其上,比之传统的百雀图,意境高下立现,可惜的是,哪怕只是绣了一点点,也瞧得出那上头的绣工不敢恭维。   新妇原来不擅刺绣。   他暗骂自己糊涂,女子虽出身小商贾,可那家人宠女儿却是出了名的。新妇自小娇生惯养,长这么大,只怕拈针动线的次数还没几次,家里人个个偏疼她,想来也无人逼她下苦工学女红。出嫁了怕人笑话,她便在袖口上绣与众不同的金桂,那花样既简单又别致,属于取巧,可也是一片兰心蕙质。   偏生他不明就里,一下伤了她的心。   为了弥补无心之过,他哄了新妇许久,又亲自对外宣讲舍不得内人动针线伤眼睛,从此不许人拿针线烦她,又花钱在东楼里雇了专做刺绣的绣娘,新妇描花样,选配色,再由绣娘绣上,穿戴出去照样体体面面,漂漂亮亮。   那时谁人不夸她好福气,谁人见了他们夫妇,不夸一句男才女貌,璧人成双,谁人背地里说起他们俩,不赞一句神仙眷侣,如胶似漆。   苏大老爷原以为这些年已修得淡泊如水的心,被突如其来的往事猛地刺痛了一下。   那两个少女见到他,一个深深垂下头,另一个诧异地扬起眉,眼神亮如出鞘宝剑,酷似生母的感觉瞬间被破坏殆尽,苏大老爷不无遗憾地想,大太太在她这个年纪时,绝不会这般锐利地直勾勾看人,她只会飞快地瞥一眼,再羞怯地将视线转到别处去。   可惜了,柳眉凤眼樱唇,本就该配贤良贞静的性子,那才叫相映得彰。   “父亲,您来了。”她笑语盈盈地超前走两步。   苏大老爷这才惊醒,认出这是他的大女儿苏锦瑞,那另一个呢?   苏锦瑞给他解惑:“这是我才请来的养花能人,她父亲您也晓得的,就是咱们家园子帮衬了多年生意的老宋,您别看她年轻,侍弄花草可有一手,喏,这四盆开在隆冬的桂花就是她的手笔。不仅如此,她还会养兰花,我不是想着祖父园子里就缺个弄兰花的高手吗?这才好说歹说,说动了老宋把他大妹借咱们家用一用。她可不是来咱们府做丫鬟的,而是做独一份的顾问,只管暖房里的名贵花卉,不管其他。”   顾问是个舶来的新名词,其意思大抵能猜得出,这也是这个女儿大胆的地方,成日拿外头学来的洋词汇标新立异,比之小女儿成日穿戴时髦的奇装异服,却又要令人头疼。苏大老爷心里怪大女儿多事,嘴上难免要问最要紧的:“老太爷同意了?”   “我一片孝心,老太爷怎么会拦着儿孙尽孝呢,这可是我省吃俭用拿自家私房钱请来的人,老太爷高兴着呢。”苏锦瑞笑眯眯地把那丫头往前推了一步,“来,快见过大老爷。”   那丫头怯生生地上前鞠躬,脑后的油亮长辫子一下顺着瘦削的肩滑到胸前,露出纤巧雪白的一段颈子,声音细若蚊子哼哼:“大老爷好。”   苏大老爷霎时间胸口那根隐约的针又刺了他一下,他不得不定一定神才问:“你是老宋家的大妹,叫什么?”   “巧了,叫金桂。”苏锦瑞笑眯眯地补充,“桂花的桂。”   少女羞怯得头都不抬,苏大老爷看着看着,忽而像被灼伤一般,仓惶掉转视线,不敢多看一眼,他想苦笑,却又想叹息,像是绕了一番轮回,洗练了一番生死,本以为自在俯仰天地之间了,却原来不过仍在方寸之地。   他如同十余年前在妻子病榻前断然离去那般,再度转身就走,似乎怕慢一步,身后就有浓郁到令人喘气不过来的压抑尖叫咒骂扑上来,那如花美貌,那似水流年,顷刻间便会化作烈火。迈出两步,他猛然回过神来,妻子早已死了,他想,她早已死了多年。   苏大老爷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看向自己的长女,苏锦瑞立在不远处,大眼睛中似乎有疑惑,也有不安,她像是个不知道自己哪做错了小女孩,捏着袖口忐忑着。在她身边,有同样忐忑的另一个少女,在他回头的瞬间,她来不及垂下头,一张秀美的脸庞无遮无挡。   分明是那般未经风雨,纯净无垢。   那些前尘往事,又与她们有何相干呢?   大老爷慢慢地寻回自己的淡泊从容,寻回他对女人的怜悯宽宥,他对苏锦瑞和颜悦色地道:“既然把人请来了,就好好招待,莫要传出我们苏家苛待人的传闻。”   “父亲放心,”苏锦瑞挽着宋金桂的胳膊,“金桂就住咱们东楼呢,我亲自给她挑的地方,一应东西都全的。”   “那就好。”大老爷颔首,道,“我出门了,你莫要贪玩,快过年,家里事多,得空你也帮帮你二妈。”   “好的父亲。”   苏大老爷再无话嘱咐,却仍然瞥多了眼宋金桂,捏了捏礼帽的边沿,这才转身离开。   家里多了个如花似玉的养花女子,似丫鬟又不似丫鬟,似小姐又不似小姐,众人顿时不晓得如何对待,不免敬而远之。又因那面目实在生得娇美,月薪拿得比人多,仆佣一类最忌讳这类与众不同,平日里更是疏远为上。宋金桂来了苏府多日,除了头几天大小姐三天两头来看她,过后渐渐的无人理睬。热水也不晓得在哪拿,热饭也无人给她留,她一开始不明就里,以为新来旁人记不得疏忽了,哪知忍了几日,情况越来越差。次数一多,她渐渐觉出这其中无声的排斥。宋金桂不敢抱怨,只敢暗地里哭,过了两天,再见到阿秀女,就说想收拾东西回家住,往后辛苦些,日日来苏公馆便是了。   阿秀女是什么人,一听就晓得里头有猫腻,回头告诉了苏锦瑞,苏锦瑞亲自过来劝宋金桂,问她:“不是说了,你是我请来的人,吃的用的从我们东楼走吗?”   宋金桂嗫嚅:“我是去东楼领东西的,可东楼的人说了,我属于老太爷园子这边的,不归他们管。”   “那老太爷这边呢?问过了?”   “问过管园子的阿伯,阿伯说,没有人告诉他多添一个人的用度。”   苏锦瑞就笑了,点头说:“是我疏忽,阿秀女,往后金桂就跟我们一道吃饭吧,别被家里其他人添麻烦。”   阿秀女点头,苏锦瑞又软言宽慰了宋金桂两句,险些又把她说出两泡眼泪来。牵扯了许久,终于将她安抚好了。   “就算你是大小姐,也不是这么败家的。”阿秀女跟在她后头忍不住讲,“工钱给得比旁人高,现下吃的用的又单独走你的私账,她到底做多少活啊?一天到晚闲的要死,不就是拿花洒喷喷水的事吗?这点活我做不得?其他人做不得?给我那份工钱,我能顶她两三个。”   苏锦瑞笑了,故意逗她:“那你到底是嫌她不做活白拿钱,还是嫌我没贴你钱?”   “哎呀真个没良心,我是那种人吗?我还不是为你想。你能有多少钱?先头太太留下的存款你又动不得,你能动的,不过是那点零花钱、逢年过节家里长辈给的利是钱,攒了许久,自己都舍不得买双先施百货的新皮鞋,倒舍得一百两百地撒到这些外人身上。那个金桂哦,难道真是金打的?就算她是,也轮不到你往她身上贴钱,还跟你一道吃,你晓得你一天菜金花多少吗?她也配?”   苏锦瑞莫名有些眼眶发热,这家里人人都调侃她有钱,人人故意把她母亲留给她的存款并那点古玩珠宝往高处捧,仿佛汇丰银行存的不是两万块,而是花不尽的金山银山一样。这么多亲朋戚友情愿给她营造一场富贵黄粱梦,却只有这个水上人家出身的自梳女会一语道破这梦有多虚妄不靠谱。只有她会说,大小姐其实穷,也只有她会怕她手缝宽耳根浅,一个不留神,连给自己安身立命的本钱都没有。   这是真替她着想。   她挽住阿秀女的胳膊,凑近了闻她衣服上干净的皂角味,哑声道:“你安心啦,我有分寸的。”   “你有分寸?你要有分寸,就该照规矩把她丢给公馆里的管家使唤,一应开销全走公账,是归东楼管还是西楼管都不干你的事,这才是分寸,你现在横插一杠算怎么回事,怎么讲都不听是吧?真是气死我了。”   苏锦瑞微笑着听她唠叨,待她说得差不多了,才低声道:“莫吵啦,都说了我有分寸,你操心什么,等着吧。”   “等什么?”   “等其他人没分寸。”   阿秀女皱眉,一脸困惑,问:“什么意思?”   苏锦瑞戏谑地道:“不告诉你。”   没过多久,阿秀女便晓得这个“没分寸”是个什么意思。   她是宋金桂进了苏公馆定然过得不轻松的,但她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因苏锦瑞待宋金桂好,她多少是有些醋意的,大小姐从没待一个丫头这么上心,不似请进来做活的,倒似请进来做姐妹的,那哪个能行?规矩是规矩,什么人家的女子,就该做什么样的事,这不是天公地道,毋庸赘言的吗?可看看苏锦瑞对宋金桂,连吃什么都管上了,那宋金桂一辈子没见过的好东西,这些天全见着了,没看她上了饭桌下筷子都不晓得往哪下么?畏畏缩缩的,这让金桂也看不上。故她受了什么欺负,有时听一耳朵,阿秀女也只作没听见。   再则,每个新来做工的都必须捱过“欺生”这一关。倒不是苏公馆的仆佣们有多坏,而是每个大户人家皆差不多如此,他们伺候的主家不同,这里便分了不同的派别;大户人家又多用熟工,谁由谁介绍而来,谁跟谁是亲戚,家中父母做什么的,这又分了一次;进来以后,各人管的东西,做的事,拿的薪水各不相同,有人是买来的,有人是雇来的,有人是长工,有人是短工,有人油水多,有人清水衙门,又再将人分了一次。层层分下来,越是根基深的行商大户,家里头佣人之间关系便越是错综复杂。比起其他家,苏公馆已经算好的了,至少像阿秀女这样无根无基的自梳女,能凭一股子劲头上门找事做,竟然还能让她呆下来,一呆还呆了十来年,这已说明苏家用人没别的人家那么苛刻。   阿秀女当初才来时,也是从“欺生”中过来的。她一来便被厨房的人骗去熬银耳,水上人家的女子,哪里晓得熬好的银耳该粘稠软糯,哪家会费那么多柴火去慢慢炖成一盅汤?她做出来的银耳汤可想而知。可阿秀女好学,不服输,不怕人笑话,出一次错,下回绝不会在同样的事情上再犯第二次,就这样渐渐在东楼搏出一个做事仔细妥当的名声,这才会专门被指去伺候大小姐。她大大咧咧,不将吃苦当成苦,从未觉着“欺生”这回事有多严重,顶多便是被欺负顶包,被骗着犯错,要不然残羹冷炙吃两回,难听的话听几次,如此而已,放眼整个苏公馆,哪个做下人的不是这么过来的?   可她忘了人同人却大不同,宋金桂不是她,她当初进府,做的是最寻常的低等帮佣,签的契也不过半年,每月拿几十个铜板,是丢在西楼夹巷那都未必有人瞧得上眼的自梳女,谁耐烦真个来为难她。可宋金桂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宋金桂是典型的小姐身子丫鬟命,她生得好却怯弱,还爱哭,这些落入文人眼中值得怜爱的好处,落在做活的人眼中,却是毫无用处还处处嫌恶的“富人病”。加上苏锦瑞把她捧得太高,一进来就说她不做丫鬟,倒叫什么养花的“顾问”。这个新名词令底下人大多鄙夷,他们不会因为不懂而心生敬意,反而会觉着她一来便担了个虚职而心生不忿,再看她那张脸,简直罪上加罪。   众人原想着大小姐玩闹似的摆这么一尊美人进小花园,过俩天新鲜劲一过,宋金桂就得随园子里的花匠带,好好做回一个养花丫鬟。可没想到不过没吃几顿热饭,她竟然敢把状告到大小姐那,大小姐也是个十指缝隙大开,不忧柴米不知疾苦的,竟然就让个妹仔跟她同桌吃饭。这叫多少人暗地里心生不忿,再过两日,连身上的衣裳瞧着都与众不同,原来是大小姐的旧衣服改的,丫鬟们顿时眼热了,按捺不住要当面酸她几句,路过时故意扫她一鞋土,被褥上故意淋水,晒的衣裳故意撞掉到地上让她白忙活。这样的小事层出不穷,不胜其烦,却说不好是谁的过,要的就是让宋金桂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这些都无足挂齿,便是大小姐铁了心要帮她,也总不好将她接到自己房里住。阿秀女当面呵斥过几个丫头,可都是不痛不痒,雷声大雨点小,也未见得真要为她出头,众人便晓得这也是大小姐的态度,都暗自放了心,这才是苏家的规矩,小打小闹,不足道哉,大节上不错就行了。   本来这等欺生的行为也持续不了多久,仆佣们各司其职,也没那么多闲工夫对宋金桂使坏。没想到过不了几天,竟然有个爆炸性新闻在苏家霎时传开,据说宋金桂在花房前被人打恰好让大老爷瞧见了,向来不管家务事的大老爷竟然亲自管了这个事,不仅责罚了那两个打人的丫头,还亲自安慰了宋金桂几句,夸她侍弄的盆景好,让她亲自挑一个送书房。   这个消息犹如水入油锅炸开,整个苏家各路人马顿时反应各有不同,各有各的微妙:西楼的二位太太当日在西楼厅堂里说笑抹牌了许久,又慷慨地把赢的钱拿出来,买点心请女先生上门唱木鱼歌,一直热闹到掌灯时分。东楼这边,苏锦瑞笑眯眯地吩咐人上永汉北路的北新书局订新书,津津有味读到半夜。苏锦香却在房中不小心摔了一只梅瓶,二姨太不得不拿自己私藏的另一件瓷具给她补上。老太爷那一切照旧,没人敢为这点小事惊动他,众人猜测,他大概连谁是宋金桂都不晓得。      ☆、苏锦香   八 苏锦香   与旁人以为的不同,东楼里的二小姐苏锦香并未对自己称谓前加诸的“二”字深恶痛绝,她甚至觉着,幸亏自己生在东楼,排行老二,则有了比做“大小姐”更为宽裕的进退余地。   她是姨太太所生,上头有嫡长姊,底下却无弟妹,小时候不懂事,她还有委屈,不说旁的,苏家逢年过节去小洋楼给老太爷叩头,一溜小萝卜头齐齐跪下,排在前头的几个只能是正房太太所生子女。无论二姨太给她打扮得多玉雪可爱,她那天表现得多乖巧听话都无用,她只能跪在一堆兄弟姊妹后面。她身板矮,拼命直起身也只能瞧见祖父头顶瓜皮帽上缀着的绿翡翠。等磕完头被祖父叫道跟前问话的,定然是那几个排前头的孩子;年夜饭后分下来给孩子们的煎堆糖三角等油果子,她也定然不如分给长姊苏锦瑞的丰盛;待守岁时长辈们塞到她手上的利是钱,不用比,她也晓得比苏锦瑞的薄。   可随着年龄渐长,苏锦香的看法却与以前不同。她的眼光一旦越过那几个油果子和那点压岁钱,便慢慢体会出做二小姐,尤其是做东楼的二小姐那些说不出的好。照旧时代的规矩,姨太太所生子女,原本是轮不到本人教养的,可苏锦香生的年月好,清廷覆灭,民国方兴,士农工商都乱了套,更遑论尊卑嫡庶那点老规矩。她的祖母嫡母都早逝,头上没了最有资格管教她的女性长辈,其余亲戚不愿多事,大老爷也不愿多管,她自然而然就跟在亲娘身旁长大,整个东楼没个正经女主人,二姨太的威风抖了十几年,在她最风光的时候,哪里是二小姐比不上大小姐,简直是反过来,大小姐都得看二小姐的脸色。虽说好景不长,二姨太犯了老太爷的忌讳,又被邵太太闹了一场,从此在苏家有些短了底气,难免畏手畏脚,可她再短自己,也断不会短了亲生女儿。苏锦香小时候管二姨太不叫“二妈”,而叫“阿妈”,她同苏锦瑞争东西,一句“这是我阿妈给我的,有本事让你阿妈死过反生,也给你弄同样的”,就能噎得苏锦瑞说不出话来。后来她再喊二姨太“阿妈”,就被苏锦瑞告到大老爷跟前,大老爷是个怕事的,深恐这叫法被老太爷听见,又要讥讽自己这一房没规矩,便发脾气要她改口,苏锦香这才在外人面前改叫二姨太为“二妈”。   二姨太疼爱她,是带了委屈的疼爱,这里头有她自己的委屈,也有替苏锦香抱不平的委屈。当年生苏锦香时,恰逢苏大太太病重,整个苏家都围着大太太转,谁也怎么在意一个姨太太生孩子的事。孩子还在襁褓,又遇上大太太逝世,大老爷倍受打击,十天半月见不着人,别说给苏锦香办百日酒,就连抱都没抱过她一下,最终分发给亲朋戚友的红鸡蛋和酸姜都得偷偷摸摸,生怕冲了大太太的灵。苏锦香长这么大,从没断过她命克嫡母的说法,西楼那边传来的留言更是简单粗暴,认为大太太就算不是她克的,也是她气的,终归跟她脱不开干系。二姨太听了火冒三丈,却不晓得找谁算账。大太太死不死,全赖她自己命比纸薄,干她什么事,干她的女儿什么事?她从进了门,可从未对大太太不恭敬过,做姨太太是最规矩不过。说句更明白的,便是她想不恭敬,也得有机会啊。大太太一病,大老爷十天里头也未见得能进她房中一两次,心神全都扑到对大太太的歉疚里;大太太一死,大老爷成日忙着修身格物,清心寡欲,能想到她的时候也有限,连带着对苏锦香也未见得真上心。   二姨太为生了苏锦香深感愧疚,因为她排行第二,没投好胎,托生到姨太太肚子里,也因为二姨太没法像大太太那样,汇丰银行里头为女儿早早存了嫁妆,都一脚踏进棺材了,还能有余力为女儿寻个门当户对的邵家大少做女婿。这时候她才深深念及做太太的好了,明明都是一样嫁入苏家的女人,论出身,她祖上可是出过举人的书本网;论德容言功、织絍绣组,她远远比那个病歪歪的美人灯要中用得多,可这些有什么用?正房太太哪怕在病榻上伸出手,能够到的地方也比姨太太远;正房太太成天躺在床上什么也不用做,可就有旁人堆着金山银山到她眼前任她挥霍。大太太当年喝的那种神仙妙药,一个扁玻璃瓶子就抵她几个月的月例,更遑论稍微能动弹下地,厨房里立即参茸不断,跟流水似的送到她嘴边只求她尝一尝。   二姨太想,她有什么地方比不上大太太?从头到尾,她只比不上一样,这一处比不过,导致处处都比不过。   可惜这都是二姨太的念头,却不是二小姐的念头。苏锦香虽然在二姨太身旁长大,却向来自有主张。在她看来,民国了,报纸上天天都讲新风尚、新气象,她也要讲新意识,新观头。这个新指向的最直接,指的是她与苏锦瑞。在她看来,她们俩姊妹,与其说是嫡庶之别,不如说是财产继承上的区别。可什么是财产继承呢?苏家那些商行店铺是分不到女孩儿们头上的,轮到女孩儿的往往是陪嫁,陪嫁多寡,又由直系父母掌握。东楼大房的老爷生怕给自己添麻烦,对两个女儿从来都不患寡而患不均,压根不会私下多给苏锦瑞钱。正房太太病逝多年,二姨太实际上便是女主人,不用苏锦香动脑筋,她亲娘自不会在这种大事上让她吃亏,说不定还会使出浑身解数,把本该给苏锦瑞的抢过来塞给自己女儿。   苏锦香小时候耳闻目睹,人人都说长姊身家丰厚,最是阔气,可随着年龄渐长,两姊妹楼上楼下住着,苏锦香细细打量她的花销穿戴,往往还不如自己。苏锦香这时就晓得冷笑了,又有些可怜她,暗叹到底没人真心替苏锦瑞打算,顶着“存款”的花架子虚噱头过了这么多年,把日子生生都过到名声上去。名声越响负累越重,逢年过节给底下人的赏钱都不能封得比旁个少,一少人就会说,大小姐这么有钱还死抠,难听之极。可见顶这种名声什么用?还不如自己暗地里攒多两件首饰,起码神不知鬼不觉,反而能谋个心安。人人都说苏锦瑞有钱,可瞧在苏锦香眼里,她过得却不如自己痛快。旁个不说,她要买什么,撒个娇,诉个苦,大老爷二姨太多半都会允的,换成苏锦瑞行吗?二姨太是觉得生了她就先亏了她,物质上就不肯再短了她的;大老爷是万事不过耳,宁可私下补偿,也不愿听她抱怨闹腾。   那大小姐那两万块存款实际上代表什么呢?若苏锦瑞嫁得好,这点钱拿到省港澳数得上名的富户人家里做媳妇,也比不过旧时代嫁女儿的十里红妆,充其量不过面上好看;若嫁到一般人家,这点钱拿来维持小康尚可,可万一要倒霉点遇上兵荒马乱,夫家又不争气,那连体面日子也过不了多久。   关键在于,这是一笔人人知晓的钱,一等苏锦瑞出嫁,有的是千方百计朝她伸手的人。   这么一算,苏锦香甚至都同情上了苏锦瑞。   她是学不来苏锦瑞的洋学生派头,站在一色的浆硬白衬领英格兰绿呢裙的私立女中学生中,她诚然没有这些女孩的张扬漂亮,可她有超乎年纪的洞察,早早便看明白这身时髦装束下的拘谨。她不会为此而逼自己去考女中,去学一堆不顶吃不顶喝的洋知识。从这点看,苏锦香甚至比苏锦瑞看得更明白,她既学点旧时代闺阁女子擅长的诗词女红,也请过家庭教师上门教授点新派女郎必备的英文;她既能写一手整齐娟秀的簪花小楷,也会看点市面上流行的白话文小说。   苏二小姐对样样东西都是点到为止的,唯独对怎么做“二小姐”深谙其道。在她看来,“二小姐”的特权,“二小姐”的方便,全在“娇嗔”二字之上,其中分寸的拿捏,断不是洋学堂里能教导的。她不用如苏锦瑞那般一天到晚摆出大小姐的架势,装一幅生怕旁人不晓得她“进步”的派头去虚张声势;她也无需经受嫡母为难之苦,不用如西楼那边姨太太生的堂姐妹那般,见着正头太太,个个如经了霜的鹌鹑。太太高兴时要会凑趣说笑,太太不高兴时要晓得垂头低脑,恭顺聆听训斥。最要紧的,西楼里那几位姨太太所生的堂姐妹,荷包永远都是瘪的,里头的角银都不够她上四牌楼买两回点心。   因为是二小姐,苏锦香从来没试过伏低做小,也无需刻意拿大,她只需娇憨可人,再加上适当地刁蛮任性便可。   她是二姨太的女儿,二姨太横冲直撞,有心计却没谋略;她又是苏锦瑞的妹妹,苏锦瑞装腔作势,有谋略却没心计。苏锦香冷眼旁观,早看出这两人各有所短,若她们能取长补短倒也好了,可她们却偏生都自视甚高,为争一口闲气,陷入那些你来我往的花招中出不来,聪明反被聪明误。说到底,这口闲气争不争又有什么打紧呢?二姨太与大小姐本就井水不犯河水,东楼里又无其他妻妾争宠,大老爷又最怕麻烦,从未昏聩到偏袒哪个,两人只管各自安心数钱入袋便是,何须费劲给对方使绊子,连带着连累到她也不太平。   之前苏锦瑞故意在家宴请五个小姐妹,明摆着设套等着奚落她们母女,二姨太偏偏就上了当,不明就里,硬要将自己女儿推出去,害她被那群大小姐们一人一句取笑了去。苏锦香平日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回也恼火了,她一回房便与二姨太嚷嚷开,说别以为进个洋学堂有甚了不起,大小姐们瞧不上她,她也未见得瞧不上她们,本就是各有各玩,何必去自取其辱?二妈眼光未免太浅,只看眼前不看将来,省城大户人家起起落落,兴亡难定,别看一屋子都自以为高人一等,将来的事,谁比谁过得好那可不一定。   二姨太一听这话孩子气,急道:“我的二小姐哦,你哪个懂这里头的厉害,我也是为你好,大小姐那帮同学仔个个好出身,将来大了出门子,哪个都是顶门的当家太太,你现下多认识个人,往后不是多条路走?”   “多条路走?”苏锦香冷笑,“就苏锦瑞那个人,往后不绝我的路就不错了,还肯牵线搭桥把我引荐给她的同学?你还真是敢想哦。”   二姨太怒:“我哪晓得她在外人跟前一点面子都不留,小小年纪就这般不念姐妹之情,我看她往后能有什么好!”   苏锦香嗤之以鼻:“还姐妹之情,你与她天天乌眼鸡一般斗着,她见面没撕了我,还是托了她一贯装腔作势的福。总之你现在骂她也无用,有本事往后捏她的痛脚,照她脸上狠狠刮一巴,那才叫出气。”   二姨太幽幽地道:“真个撕破脸也不是不可以。横竖这么多年下来,我们跟楼上那位无论面上心里都和气不起来了。”   苏锦香心里一跳,忙摆手:“我可什么也没说,苏锦瑞心眼小过针尖的,你可不要做多余的事。”   二姨太半响无话,忽而叹气,拉过她的手,爱怜地抚摸她:“都是阿妈没用,让你受这样的委屈,当年我要是能争气些,不进苏家做妾室,嫁个好的,你又何须吃这些苦?”   苏锦香撇嘴:“那你也得嫁得到。还是莫要翻这些老黄历了,没意思。”   二姨太点头,叹息道:“说的是,所以你要争气,要比我争气。”   苏锦香靠在她怀里笑:“放心啦,我将来一定要做最有钱的太太,至少比苏锦瑞有钱,然后天天带你去逛银楼,逛金行,雇戏班子唱大戏只演给你一个人看,好不好?”   二姨太笑眯眯地点头,道:“乖啦,阿妈不求这些,只求你好就好,你好了,我才能好,至于别人好不好,那就顾不上了。”   苏锦香当时听了只觉绕口,并未真放在心上,哪成想过不了几天,二姨太真的不管不顾,在陈公馆的请柬上耍了掉包计。这掉包计虽不高明,可架不住管用,在邵表姨妈与苏锦瑞两边暗自角力之间,莫名地钻了空子占了先机。苏锦香从来识时务,自然清楚这等机会可遇不可求,只是她的“遇”和“求”,却与二姨太截然不同。二姨太大半生都活在闺阁之中,她才是最念旧的,旧时代一应皆好,旧时代的女子顶顶要紧的大事无非谋个良婿,嫁入高门,这也是她认同的头等大事。对她而言,邵家行商世家,买办出身,多少年前就能有与沙面领事馆的洋大人共泛游珠江,共享下午茶的荣幸。邵鸿恺又一表人才,绝非坐吃山空的纨绔一流,放眼省城简直找不出比这更好的亲事。更遑论她入了名为苏锦瑞的魔障,只要能给大小姐添堵使绊,二姨太都乐此不疲。   然而,邵鸿恺就算是块肥猪肉,人人瞧见都想咬一口,也与她苏二小姐无关。原因很简单,苏锦香虽然跟邵鸿恺没怎么接触,不清楚他是什么人,可架不住邵表姨妈是什么人,苏锦香却心知肚明。那是一个豁得出面子,又能打得开排场的女人,看似爽利,喜怒常显在脸上,可实际上,这种女人真正的喜怒往往藏得很深,轻易不叫人碰见。   小时候有一回,邵表姨妈来看苏锦瑞,她也愣愣地跟在长姊屁股后头去见客。邵表姨妈待她又和气又可亲,还亲自摸她的手,看她手腕上绑一串剔透的西瓜红碧玺串,还笑眯眯直夸好看。哪知第二日她便看到二妈被父亲叫去训了一通,说她照料大小姐太不精心,见客时长姊手腕上光秃秃的,细妹手腕上倒先缠了宝石,成何体统。   这一件小事令苏锦香记了许久,她先是如二姨太那般咒骂邵表姨妈惯会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可骂了几次后,苏锦香却记住邵太太那日拉着她的小手,亲热和煦的笑脸,她心里真正想什么,只看脸可一点看不出来。   这样一个女人,若看不上苏锦瑞,也定然看不上她苏锦香。   想到这苏锦香又可怜起了苏锦瑞,人人都道邵表姨妈多么心疼大小姐,心疼到为怕她受委屈,连太太的脸面都顾不得,恨不得苏锦瑞快快长大好将她娶进邵家,不教她在苏家受委屈。可在苏锦香看来,这又是一层苏锦瑞不得不背着的名声,背久了,名声就成了负累。   试想一想,有这么疼爱自己的长辈,大小姐怎么能不乖巧听话呢?邵表姨妈偶尔有想不周到的地方,大小姐怎么好意思怪长辈呢?邵太太是多喜欢这个表外甥女啊,亲朋戚友间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连陈公馆冬季交际游园都早早想到她,生怕她不来,替她要了请柬命人送到苏府,至于那落款上“苏小姐”三个字的瑕疵又怎么能是邵太太的错呢?苏锦瑞没来,她的同胞妹妹反而来了,邵姨妈怎么会真的去责怪大小姐不懂事不给面子呢?不,她只会夸自己心疼的孩子就是不一样,晓得礼让恭顺,晓得友爱姐妹;她只会同样欢迎苏锦香,并热心地把她带进陈公馆的社交圈。   谁会晓得这里头的弯弯道道?便是真有人看明白了,谁又舍得破坏这一团和气,皆大欢喜?   琢磨明白了,苏锦香的心便定了。   她不管邵表姨妈打什么主意,反正通通与她无关,她只在乎最终给自己带来的好处有没有落到实处。她才十六岁,要到明年立秋才满十七,可她已经对自己要过什么样的日子心知肚明。邵鸿恺诚然风度翩翩,一表人才,诚然前程似锦,意气风发,可那又怎样?苏锦香一见他就明白,这个男人骨子里跟她是一类人,他们都从头发丝到毛孔全都彰显着索取的欲望,想做他的女人,就要先学会掏心掏肺,继而等着被敲骨吸髓。   苏锦香才没兴趣做那种戏文里苦守寒窑,耕田纺纱供养相公的傻女子,她还等着张开手四下“要”和“拿”呢,哪里有闲心去凑到邵鸿恺跟前浪费时间?   苏锦香的精打细算,令她直接越过少女怀春的阶段,越过豆蔻年华的浮夸虚荣直奔主题。她冷眼瞧着她身处的这个时代,固然日新月异,固然鼎新革旧,可它也同样朝不保夕,无例可循。二姨太那套婚嫁理论早已过时,大小姐那套青梅竹马的念想也显得不合时宜,她们各有所谋,却又各有所力不能及,可这些又与她苏锦香何干?   时局太不安,命运太无良,她管不了长久,只能看当下,哪怕外头天塌地陷,都抵不上裁缝按时上门给她送来赴宴那日要穿的礼服裙要紧。   她才不要洋学生那种虚头巴脑的派头,她要时髦,就要真时髦,要如洋画片里的摩登女郎那般从头发丝到脚趾甲都与众不同,要迫不及待从这副少女的身躯里生长出一个妖娆成熟的灵魂。她烫头发,做新首饰,拿水钻镶在发冠上,拿法兰西的胭脂膏妆点自己的脸。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带着少女的晶莹剔透,又有少女达不到的妩媚,眉目中既天然带了清新单纯,却又有即将冲锋陷阵的决绝果敢。她看着这样的自己,慢慢地笑了,是的,她是在苏锦瑞、二姨太与邵表姨妈的三重角力中看准时机异军突起,那又怎样呢?哪怕明知踏出这一步,苏家东楼将无宁日,那又怎样?   她只知道,一扇新大门正朝她打开,而她已经迫不及待,要从“二小姐”的身份,跳到另一重天去。   一切原本进行地异常顺利,如她所料,邵表姨妈对她冒名顶替一事只字不提,反倒亲自领着她进了陈公馆内宅,分外亲热地将她推荐给陈公馆的女眷们。她在短时间内真正开洋荤见世面,心早已飞到陈公馆里耀花眼的时新与富贵中,难免疏忽了家中的状况。等她回过神来才发现,原来苏锦瑞已毫不留情将了她们母女一军,而且这一步棋,还走得不管体面。   她竟然能亲自操持,给自己的父亲找个足足能做他女儿的丫头做妾。   世间男子,但凡有些身家功名,没有不想三妻四妾的,苏锦香生在苏家,又没上新式学堂,对此并无特别反感。可问题在于,苏大老爷已然十几年不曾为自己添过一个女人,这十几年来,东楼早已默认了二姨太这个主母,苏锦香也早已习惯做她独一无二的二小姐,冷不丁再添一个年轻漂亮的姨太太,必然要打乱她们与苏锦瑞之间微妙的平衡。更何况,苏大老爷看着淡泊和气,然骨子里却是苏家男人一脉相承的薄凉寡恩,他能给与妻妾子女的财物细软,恩爱眷顾就那么点,突然多了位姨太太,多了姨太太未来的子女,那还怎么分?   苏锦香迅速意识到,这根本不是父亲多了个姨太太,而是东楼里多了一房来争来抢。   而且争抢的还是原属于自己的东西,父亲娶多少个姨太太,苏锦瑞也仍旧是居高临下的“大小姐”,可她苏锦香却未必还能是进退有余的“二小姐”。眼下她才刚刚开始出入省城名媛社交场,还未给自己铺好路,苏锦瑞来这么一手,表面上打击的是二姨太,可实际上受损的却是她。   苏锦香恨得牙根痒,她心想,省城里哪家未嫁的大小姐将手伸那么长,一伸伸进自己亲爹的房里,真是没羞没躁到极点,她不是整天自诩端庄大方吗?不是整天恨不得将洋学生的派头表演得人尽皆知么?旧时代新时代,哪条规矩,哪样观念,会支持一个未嫁女管起父亲房里的事?   偏生苏锦瑞打的旗号又好听又时髦,什么请个给祖父养花的顾问,苏锦香想起自己初初听见这事还好奇什么是“顾问”,便恨不得给自己来一巴掌。   她想起苏锦瑞对自己频繁出入陈公馆的沉默,想起她笑而不语瞥向自己时那抹淡定的眼神,想起她这些时日面对二姨太与自己时不时的挑衅退一步微微笑的姿态,这张脸突然与邵表姨妈那张脸重合了起来,苏锦香才恍然大悟,原来不知不觉间,邵表姨妈那种深藏不露的秉性,已悄然转移到苏锦瑞身上。   她看向二姨太,彼时自己的亲娘正弯下腰,亲自收拾她适才惊怒之下失手打破的一件仿古梅瓶,二姨太本有些呆滞,迎上她的眼却强笑,反过来宽慰:“老爷只是让那个小狐狸精送了一盆花,还没真纳了她呢,你沉不住气做什么。”   “二妈!父亲从未对家里哪个妹仔上过心,这回又是为那个小贱人出头,又当众夸她养花养得好,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你是没见过那丫头,娇娇怯怯的,不像来我们家做工,倒像来我们家享福,你还不着急,等明日新人进门我看你怎么办。”   二姨太却有些心不在焉:“不是还没进门么。”   “等进门就晚了!”   二姨太突然发狠骂:“进门又怎样,那张脸天生的福薄命薄,短命鬼的苦相,赶紧娶啊,这楼里又不是没死过人,我看她能熬得过几年!”   苏锦香听着不像话,狐疑问:“二妈,你在说什么?”   二姨太眼泪蒙了上来,哽咽道:“那个叫宋金桂的小贱人,你道为何老爷一见就失了魂?就因为她那张脸长得像先头过世的太太啊。”   “宋金桂长得像死了的太太?”苏锦香惊奇道,“我说呢,父亲也不是没见过女人,这几年修心养性,我还以为女人落入他眼底都是红粉骷髅了,怎的这个小贱人却入了他的眼。”   二姨太哭道:“十几年了,我还以为他真个修心养性,天天谈道论禅,连我房里也不大来,原来他不是清心寡欲,而是一直对个死人念念不忘。我又做错什么?这么多年来我辛辛苦苦为他养育孩子,操持家务,照料他衣食起居,他在外头应酬,哪天回来小厨房没备下宵夜点心?刮风下雨,哪次不是我生怕他冻着冷着?我这么待他,他回报我什么?常言道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倒好,等我年老色衰,不但迎一房新姨太太,还挑长得像先头太太的,这十来年我尽心尽力,结果是做猴戏给人看哇……”   “别哭了二妈,男人三妻四妾不是寻常么?怎的你反倒越老越看不开,眼下要紧的,压根不是父亲的态度,而是这新姨太太不能进门,至少不能在这时候进门。”苏锦香不耐地打断她,轻声道,“算她狠,亲妈坟头草都多高了,她还能拉出来用一用。”   二姨太掏出手绢擦了泪,冷哼:“要不怎么能时不时进小洋楼聆听老太爷规训呢?都是一样冷心冷肺的刻薄东西!她也不想想,她那个死鬼母亲活着时就最容不下老爷纳妾,死了十几年了,女儿倒还张罗给爹再纳一房,也不怕半夜亲娘从坟里爬出来找她算账!”   “骂她有什么用,”苏锦香道,“苏锦瑞才不是会管死人安不安宁的人,现在她是要我们这些活的人不安宁。”   “有人做初一,就不要怪我做十五,”二姨太扶了扶发鬓,幽幽地道,“阿女,这件事你莫管了,二妈自有法子,管教那个小狐狸精进不了门。”   二姨太会怎么做苏锦香并不操心,她对苏锦瑞骤然升起一种郑重其事的情绪。她原本自觉看得自己比苏锦瑞明白,对苏锦瑞是鄙夷中带了同情,鄙夷她作茧自缚,也同情她身不由己。苏锦香对她与二姨太多年的纷争,从来都觉得于己无关,只要不把她牵扯进去,她多数都视而不见。可这回苏锦瑞将宋金桂带入苏家一事,却让她打了个激灵,仿佛一不留神,原以为不过如此的一个女子,竟然会超出她的预想,全然不顾一向拿来装点门面的大小姐的矜持,能豁出去没脸也不让对手痛快。   冲着这股劲,苏锦香气归气,冷静下来后倒对这个长姊存了些另眼相待的心。   第二日,她早早起身,洗漱完毕后照例打开梳妆匣悉心打扮,她描眉画唇,换上几日前新买的洋裙,这从房中走出,她今日约了新结识的太太小姐们一道饮早茶,吃完茶还要拐去长寿路乐善戏院看文明戏,自然不能迟了。她看了看表,此时不到九点钟,苏锦香提着裙子轻快走下楼,路过二楼,见到阿秀女提着热水进出苏锦瑞的卧房。她鬼使神差地折了回去,轻轻走到她房前,掀开帘子进去,隔间里苏锦瑞穿着月白色家常小棉袄,一头没烫过的黑亮长发斜到胸前,正拿起梳子慢条斯理轻刷,脸上素白,一点妆没上,素日明丽的五官,无端端多了三分寡淡。这样的苏锦瑞见所未见,往日里俩姐妹碰面,都如身披战袍铠甲的战士,打扮得整整齐齐,脸上身上,全是精心思量后呈现在人前的痕迹。似这般春闺初醒,临窗梳妆的模样,苏锦香还是头一回见着。   没成想一见之下,苏锦瑞也有不动辄装腔作势的时候,咋样望过去,倒有些柔弱之美,都说大小姐长得像生母,多年以前,东楼里想必也有这么一尊梳个头都委婉动人的美人太太。苏锦香讥讽一笑,苏锦瑞那边已察觉,一回头,目光锐利,大小姐的气势就回来了。   她一张嘴,果然是苏锦香熟悉的口气,适才的柔弱仿佛成了错觉:“是你啊,今日这么得空来我这坐坐?我还以为你整日忙着外头的应酬,比父亲还多生意讲呢。”   她姐妹不知从何开始,互相见面再不相称,只“你”啊“我”啊地乱叫一通,苏锦香撇嘴,没意思地转过头,忽然又想到什么,眼波流转回来,在苏锦瑞脸上徘徊两下。   苏锦瑞微微一笑,扬起嗓子,“阿秀女,早起的炖盅再拿一个上来,二小姐来了,总不能我吃她看,成什么样子。”   苏锦香也不客气,坐下来说:“不用了,我赶着出门看戏吃饭,黄包车都叫好。”   苏锦瑞又扬声喊:“阿秀女啊,二小姐不用了,咱们省个炖盅晚上接着吃。”   苏锦香被她噎了一下,气得就像抬脚走,想想又坐下,盯着苏锦瑞的脸似笑非笑。   苏锦瑞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看什么啊?”   “看你靓啊,我今日才发现,你要是不张嘴说话,倒是个标致的美人脸,还是蛮能哄人的,”苏锦香笑眯眯,“就是左看右看,觉得像谁,又一时想不起来。”   苏锦瑞一听这话就晓得下面没好词,正不想借这个话茬,阿秀女正好端了茶碗进来,听见了便插嘴道:“当然是像过世的太太,太太当年可是出了名的美人。”   “哦,原来是像太太呀,罪过罪过,我没福分见到她老人家,脑子里倒没想到她,我想的是别人来的,”她侧头思索,忽而一拍手笑道,“对了,像新近园子里那个什么养花顾问,叫什么,什么金桂,对不对?”   阿秀女嘀咕:“要像也是她像大小姐,怎么好反过来说。”   苏锦香只作没听见,继续笑眯眯说下去:“金桂长得像你,你长得像过世的太太,那岂不是说,金桂跟太太也有几分相似,哎呦,这可是巧得不得了,难为你上哪寻的人,一寻就寻到个像太太的。”   她话音一落,阿秀女已经沉了脸。   然而苏锦香到底年纪小,讲出这些话便显得刻意,相比之下苏锦瑞跟没事人似的,气定神闲地端起茶碗饮了一口,慢慢道:“是吗?那可真是巧。母亲过身时我还小,长什么模样也记不大得了,不过你这么一说,怪不得我初初见到金桂就觉得喜欢呢,你说,这是不是叫做有缘?”   苏锦香心里暗啐不要脸,脸上却不得不笑得娇憨:“还真是有缘,只是这也有缘得太巧了些,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你特地照着太太的脸去寻的人,特地把她安排在老太爷的暖房,特地闹了这出请顾问的新闻呢。”   她几个“特地”说出来,声音难免落了尖利,苏锦瑞却笑了,慢吞吞说:“几日不见,你连笑话都会讲了。我没事寻个像母亲的人进家里做什么?我是看金桂侍弄得一手好花草,祖父的花房又没个仔细的人看着,两年白糟蹋多少好花。这才三请四请,请动她进了我们家,好在家中长辈念我一片孝心,无人责怪我自把自为,二妈更是好人,还特地嘱咐过人照顾宋金桂,虽说照顾得太过,让宋金桂诚惶诚恐了,但也是二妈一片心,你回头见了二妈,替我谢谢她。”   苏锦香咬牙:“一家人,何必客气。”   “是啊,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连父亲都夸金桂养的花好,我这心里头也算放下一块石头了。”   说到这再往下,话未免就难听,俩姐妹有默契地停了嘴,各自不语。苏锦香压着火,深深看着苏锦瑞,忽而一笑,道:“说到这长相相似,我这还有一桩新闻呢,那日我在陈公馆玩,远远瞧见一个青年公子,长得活脱脱跟邵家表哥一个模样。”   苏锦瑞手一顿,眉毛不抬,继续喝茶。   “要说是他,这时间不大对,照理说,邵家表哥这会该在香港没回省城,怎的却会出现在陈公馆?可要说不是他,邵表哥生得好看,省城哪里还找得出第二个?”   苏锦瑞不耐道:“你都说远远看的了,也许看错也未可知。”   苏锦香拍手笑:“可不是,我也想大抵是我看错了,别的不说,往年每逢圣诞假,邵表哥回省城都定会来咱们家看你,我可不记得今年他有登过门。而且呀,我那天见着的那一位,正跟省城商团的那几个大佬相谈甚欢,好像彼此认识了许久,我就想,如果那是邵表哥,可不该是刚刚回的,那得回来许久了,可咱们这边分明没听说过一丁点消息呀。哦,对不住,我没听到消息是正常,你大概是接到信了,毕竟邵表姨妈那么疼你,不可能瞒着你的。”   苏锦瑞把茶碗哐一下放在茶几上,冷笑道:“讲来讲去,我还是听不明白你到底有没有认错人,要这么好奇,上前去打声招呼不就好了?若那个真是邵表哥,就是不知他还认不认识你。”   这句话说得有些气急,断不像苏锦瑞会说的。苏锦香心里嗤笑,原来你真个在意邵家那俩母子,也是,十来年的关照,真心假意早就搀和在一起,一时半会又怎么理得清。   苏锦香有些幸灾乐祸,也有些兔死狐悲,她不由地带了三分真意,口气却不好听:“你才是真个会讲笑,我为何要邵表哥认得我?他不是只该认得你就好么?我又不是三岁娃娃,吃不到糖还要哭闹,邵表哥也不是糖,他是太太那边的亲戚,认不得我又有什么打紧?”   她凑近苏锦瑞,如发现好玩事情的孩童,压着笑道:“认不得你才是真麻烦,你说对么?”   她说完随即后悔,不该将意思讲得太明白,苏锦瑞也又嫌恶又诧异,两人同时往后一缩,离彼此一尺远。   半响,苏锦瑞冷声问:“苏锦香,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也没有,我只讲我见到的。”苏锦香伸出手,照着窗外的光端详指甲上的蔻丹,“那个像邵表哥的青年才俊呢,身边可一直有佳丽相陪,我听陈三太太讲,那个佳丽可不是一般人,人家是南洋橡胶大王的女儿呢。啧啧,人家才是实打实的千金小姐啊,前段时间有块前清宫廷的翡翠流了出来,传说是慈禧老佛爷的私藏,要价一万块大洋,这位小姐一句喜欢,她父亲便买了送她做生日礼物。你说,咱们俩个的父亲要也这么慷慨,那该多好。”   苏锦香如同跟自己说一般,轻言细语道:“也是,咱们父亲便有心也是无力,十三行路上的老铺,怎么跟南洋的橡胶林比?可叹我们往常做惯了井底之蛙,还以为苏家有多富贵,实际上咱们家的家底,跟人家一比又算得了什么?去过了陈公馆,我才晓得这世上有的是没见过没听过的值钱东西,没听过没见过的有钱有势的人。我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子尚且能感悟到这些,何况整日在外头见世面的男人?”   苏锦瑞脸色发白,嘴唇紧抿,正要说点什么,忽而听见楼下一阵喧哗,不少人噼里啪啦跑出去,木屐落在楼梯上咚咚作响,中间还夹杂尖叫声吵嚷声,一直传到她们这里。   苏锦香皱眉,站起来到窗边探头,嘟囔道:“好端端的跑什么,又怎么啦?难道走水了?”   苏锦瑞深吸了一口气,回头对阿秀女讲:“你去看看。”   阿秀女快步走出房中,苏锦香百无聊赖摸着自己的头发,苏锦瑞拿起本书来不理会她,冷冷道:“你不是约了人?迟到不好吧。”   苏锦香装没听见,笑嘻嘻顾左右而言他:“我认得一个烫头师傅,手艺很好的,改天介绍你?”   “我说你可以走了。”   “哎呀我又没喝你一口茶水,没吃你一盅炖品,你着急赶我做什么?我还有好多见闻没讲呢,也是在陈公馆瞧见的,你要不要听?”   “没兴趣。”   “好可惜,”苏锦香佯装叹了口气,继续热心地道,“我同你讲,邵表姨妈很好人的,她带我进陈公馆,介绍我认识他们家的女眷,哎你不晓得吧,那一家的姨太太不叫姨太太,都叫太太,照着排行叫,大太太即是正房太太,二太太其实就是姨太太,可有意思了……”   苏锦瑞瞪她:“讲那么多,口水也不嫌落我这,快走快走。”   “讲这么多,也未见得你明白,”苏锦香站起来,漫不经心地讥笑道:“好心你多走出去瞧瞧啦,都什么时候了,还有空斤斤计较那张帖子,嗤,要我说,那张帖子给我总好过给你,我进陈公馆,是苏家二小姐不谙世事去赶时髦开洋荤,你去那,又算怎么回事呢?”   苏锦瑞只觉一股怒气涌上来,正要不管不顾赶她走,却见阿秀女急急忙忙冲进屋子里,脸色很不好看,喘着粗气,焦急地道:“不好了,大小姐,出事了……”   “怎么啦,谁出事?慢慢讲不急。”   “是金桂,宋金桂出事了,哎呦,这叫我怎么讲哦,”阿秀女又是臊又是急,“你赶紧去看看就知道了。”   苏锦瑞心里一急,站起就要往外冲。   “头发,头发。”苏锦香在后头喊她,“你披头散发就出去啊?”   苏锦瑞这才意识到自己头还没梳好,她拿起手绢随手在脑后一绑,走了两步,又回头冲苏锦香道:“多谢提醒了。”   苏锦香有些尴尬,恼道:“我是怕你丢我们大房的脸。”   苏锦瑞低笑一声,随即正经道:“但一码归一码,这回的事,最好与你们无关。”      ☆、宋金桂   九 宋金桂   宋金桂是宋家的大妹。   这个大妹与众不同,她生得貌美,闽南人道“孬竹出好笋”,讲的就是这种情况。她父母都长得相貌平平,因家贫劳苦,早早便显老相,又因长在市井,脸上还多了两道刁横的纹路,可这些全然遗传不到她身上。宋金桂的脸,如同有双看不见的手将老宋家祖上三代于相貌上的优势,都集合起来,捏在一块,再精心打磨,往细处不厌其烦地淘换调节,最终形成了她这张令多数人过目不忘的相貌。   她样子全然不似父母与弟妹,在一家子平淡无奇的长相中,她就如突兀而出的一个异类,可即便如此,老宋从未怀疑过她不是自己的种。原因很简单,就凭她亲娘年轻时的那张脸,也断然勾搭不到一个丰神俊朗的公子哥儿与她春风一度。那怎么解释这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从何而来呢?老宋宁可选择另一种说法,他们宋家两代人都尽心尽力靠侍弄花草为生,大概哪一刻,在他们都没意识到某个瞬间,天上的花神为其诚意所感,遂命座下侍女投生肉体凡胎,为的就是给他们宋家赐福。   这个说法随着宋金桂越长越大,那张脸越发俊俏,流传出越来越详细的版本。原来讲的是生她那日,恰逢桂花开,于是取名金桂。后面慢慢添加了枝叶,比如那盆桂花原本快枯死,可随之等婴儿一落地,桂花随即转危为安,还开出朵朵桂花,满屋异香。再后来,老宋又嫌弃这个版本不够传奇,于是重新添加细节,比如那盛开的桂花却不是普通桂花,乃是朵朵有小拇指大小,金光灿灿,花蕊沁出阵阵奇香,那婴儿也不是普通婴儿,而是一出生便粉妆玉琢,不会哭,反倒朝人咯咯发笑。   可见宋金桂是有福气的。   戏文上不也这么演吗,九天玄女下凡尘,或为报恩、或是赐福、或是拯救生灵,总之她们来世一遭都背负责任,端看怎么完成,何时完成而已。老宋为此还特地花一块大洋,请街头巷口的算命先生“南北寻”给卜了一卦。“南北寻”擅长寻物,算四柱八字却不甚了了,可看在这一块大洋份上,也尽心尽力搜刮枯肠,将能想到的吉利话堆这女娃儿身上。老宋听了果然大悦,向来的胡扯骤然得了旁证,高兴得合不拢嘴,又经过大力宣扬,街坊邻居皆知宋家生了个来历不凡的大妹。于是那几年,谁家娶亲,谁家做寿,谁家娃娃办满月,谁家女儿要归宁,都要寻宋家大妹去坐坐床,沾点仙气。   有一年五仙观恐来观里新年祈福的百姓过多,便于观外搭建竹台摆上五仙像,可只有仙人像,无道童却不合适,于是便有人出了主意,于民间寻几个俊俏孩子扮道童,既省事,于孩子本人也添功德,实在是各方都满意的好事。这时,便有好事者将怀仁巷宋金桂的名字推荐了上去。观里道人来相看,一见宋金桂便表示满意,当即拍板,定下这回事。   哪晓得临到大年三十,小宋金桂突然发了高烧,灌药喂仁丹均不管用,刮痧催吐也不见效,小女孩病得在榻上都起不来,哪里还能去扮道童?老宋无法,只得去五仙观赔罪,说了一车好话,赔了四盆挂满果的大金桔,这才作罢。   可宋金桂这一病,却成了她人生的转折点。没过几日,怀仁巷里渐渐流传出一种说法:扮真人座下道童本是增福增寿的好事,可为何这样的好事轮到宋金桂,她却承受不起呢?只能证明她福薄,甚至于与仙人福地相克。   谣言一传十、十传百,事情骤然变得严重起来。   五仙观是什么地方,那是相传五位仙人骑羊喜降的福祉之地。旧城羊城八景,五仙观里就占了两景。其中“穗石洞天”一景尤为出名,皆因那块“穗石”乃仙石,遍体红色,上头有硕大的拇指印,古称“仙人拇迹”,历经风吹雨淋、火烧兵祸、朝代更迭,仍然清晰可见。省城内知名道观有若干,但论历史久远,灵验异常,大抵还是要算上五仙观。被挑上扮道童的孩子,不说自己增福添寿,家门一年也会平安。然而偏生号称这个花神下凡的宋金桂,却会在正宗道门添福增寿的机会面前病倒,这里头能说的东西就多了。   有那与宋家不虞的,或对老宋为人不敢恭维的,一听这个传闻,哪还有放过的道理,有人甚至说了,一个花房里,有花神,就同样也有花妖,若是神仙一类转世,五仙观仙君相邀,那是相映得彰的好事,然而若是个花妖呢?   花妖转世,可不就是进不得道门。   谣言越演越烈,加之生了宋金桂,老宋家确乎未见得家道中兴,年节下的花草生意也越做越小。老宋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在外头被人奚落得多了,回家连带着连以往疼宠的宋金桂也瞧着不顺眼。这还不算,算命先生“南北寻”又在这时候落井下石,他喝醉酒跟人讲,当初之所以给宋金桂批了个好命,全是老宋求的,他收了利是,又欠了老宋人情,不得已这才说尽好话。人家便笑他怎见得不是你算不准,掐指推演推到别的地方去?“南北寻”急了,说到不信我立即给那小姑娘起个卦,你们就懂了。他趁着酒兴果真摸出几枚大钱起六爻,出来竟然是个“水火既济”的卦。这下“南北寻”有话讲了,他兴致勃勃道:“水在火上,初吉终乱,君子以思患而预防之。就是说那女仔初初看起来是好的,养大了终究要与双亲不睦,水火不容晓得吧,老宋生了这么个女儿,不要讲破财,破家都可能!”   “南北寻”是酒后醉话,藏着为自己开脱的心思,却不料这句话传到老宋耳朵里,老宋二话不说,抄起家伙冲到他那砸了他的算命摊子,老宋老婆拖了孩子们紧随其后,扯着“南北寻”哭闹不休,说他以言杀人,胡说八道不给他们家活路,既然不活了大家都不过了,都在“南北寻”这讨饭吃算数。“南北寻”被女人孩子们扯破长衫,扯乱头发,挣扎了许久才灰头土脸溜走,到别处躲了好几日才敢回来重新开摊。   借着老宋俩公婆这么不要脸面地闹了一场,关于宋金桂的流言到底渐渐消停了下去,老宋也不再提自己女儿的来历。他心里也渐渐生疑,这个原本寄托了厚望的大女儿除了脸能看之外,实际上毫无出彩之处,仔细观察能很快发现她不仅举止怯弱,胆小如鼠,为人不伶俐,没什么眼力劲,做起活来,还不如底下弟妹利索。老宋找了再找,也找不到宋金桂身上有一丁点不凡的地方,他便是再自欺欺人,也没法哄自己相信他早年编出的那套花神转世的话来。   女孩子脸长得好,却生在平常人家,实际上平白无故要给家里带来诸多不必要的麻烦。宋金桂还没长成人已经流言四起,等长大点,少女的风姿一点点显露出来,街头巷尾的地痞流氓、光棍无赖,简直跟闻到臭的苍蝇一样赶之不尽。人人都想占这个出名的美人一点便宜,说句话摸个手都行。他们围着宋家的花档,不买东西只为看人,看不到人还要闹事,搅合得宋家都不能好好开档做生意。   倘若女子本人性子泼辣凶悍,那些个男人也能有些顾忌,可宋金桂不知是不是在家被老宋嫌弃得多了,性子越发畏缩,见到陌生人连头都抬不起来,遇上无赖只会躲在别人身后,躲不过便哭,她一哭不要紧,调戏她的男人只会越发来劲。这样的事隔三差五上演一遍,宋金桂已经吓得轻易不敢出门,连家中最小的孩子都晓得跟大姐上街,手上要抄根棍子以备不时之需。   老宋晓得,再不想法子,迟早有一日,养这个女儿得养出祸来。   他想起当年“南北寻”起的那个卦,水火既济,不利于家,还是要把人送走为妙,然而到底是亲生女儿,怎么送,往哪送,都得费思量。   可巧这时来了个苏锦瑞。   宋金桂临去苏家那晚,老宋本是有心想给女儿讲点在大户人家为人处世的道理,可还没进房,就听见她在哭,哭声凄哀,仿佛明日不是要去做工,倒像是要去上刑场。   老宋的脚步就进不去,他无奈地想,去苏家做工是多好的事啊,哭什么呢?苏家大小姐亲自寻上门来,说请女儿去养花,首先就给足了体面,加上商议工钱又丰厚,还有寒暑补贴,四季衣裳,到哪去寻这么好的工?说出去又好听又妥当,跟着大小姐也惹不了闲言碎语,家里省了麻烦不说,还给家里多添了进项。养了这个女儿十来年,终于开始有所回报,这样的活计旁人求都求不来,怎的轮到她头上,却只有哭呢?   老宋还有一层不好说的心思,金桂进苏家门,凭她的长相,若福气来了攀上任一位老爷少爷,都好过总好过在街面上寻个贩夫走卒,也算没白白地浪费老天给她那张脸。   这点攀高枝的心思原该旁敲侧引,或由当妈的亲自去说,可他只开了个口,自家婆娘便含了两泡泪一言不发,老宋见惯了她撒泼哭嚎,突然来这么一手,反而应接不暇。他疑心婆娘瞧不起他卖女,骂:“我有那么眼浅,我是为大妹好。你看大妹生得那样,便是不想招蜂惹蝶,那狂蜂浪蝶自己就会往她身上扑,怀仁巷从巷头到巷尾,哪家门楼能受得住?真要有点什么冬瓜豆腐,算谁头上?人家只会骂她不检点,品性差,骂我们姓宋的养了一个□□。”   他婆娘落泪问:“怀仁巷消受不起她,难道东山西关那些大屋里,就有她能呆得住的地方?是什么人就有什么命,硬要人穿龙袍扮太子,像吗?”   老宋一下哑了,他摸了摸脑壳,顿时茫然起来。他对于大户人家的理解,实际上也只是停留在两扇厚门偶然一开,瞥见中间那道富丽堂皇的风景。都说她们穿金戴银,裹绫罗绸缎,出入坐黄包车,怎么看都是享福,总强过起早贪黑在家做家事,在档口帮干活,还得应对四下流里流气不务正业的地痞无赖。他轻拍了下床板,折中道:“她去苏公馆做活,还不定会怎么样,总之你让她心里有数,要真有人看上她,还是不要太犟的好。”   “我才不去讲,要去你去,我不卖女!”   “要有那么一天,由得了你?”老宋半是鄙夷半是悲哀,“那就是她的命,你也说了,什么人什么命,注定的。”   也不知俩夫妻这番话是不是教宋金桂听了去,第二日宋金桂去苏家,抱着包袱,眼睛哭肿,面如死灰。她将攒了许久的灰泥扑满摔了,将里头的大钱尽数交给亲妈添家用,又把自己舍不得穿的两件细布褂找出来给了两个妹妹,再拿出苏锦瑞预支给她的工钱塞给亲爹,低头说:“给阿弟们上学堂使。”   老宋嗤笑:“阿爹也知道上学堂是好,可好也得分人不是?家里就这个光景,哪还有闲钱让他们学那些个不顶用的东西,还不如让他们安安心心在档口做学徒,学养花种树也能混碗饭吃……”   宋金桂猛地抬头,哭肿了眼眶竟有目光凄厉:“让他们上学堂。”   老宋骂她:“上学堂有鬼用?学堂不用学费?不用书册费?学了又怎样?现在还有秀才举人考来光宗耀祖?”   宋金桂像没听见,执拗地道:“让他们去,学认字,学道理,学做人,学什么都好,学了就不会像我,不会像阿娘,不会像阿爹……”   她懦弱了十几年,头回在父亲面前清晰地坚持自己,老宋听得心烦,举起手想给她一巴,手停在半空才想起大妹从今日起是要进苏公馆了,照规矩说,给人家做妹仔的女孩,往后要打要骂也轮不到他了。老宋莫名有些心颤,手就打不下去。他回头,几个小的都含了泪,忍不住的孩子偷偷拿袖口擦脸,不敢哭出声,最小的男孩懵懂地摸着一根拨火棍,递上去说:“大姐,你带着它,用得上。”   他虽然最年幼,却已经晓得些事,知道这个大姐生得最靓,出门上街,也最需要保护。   宋金桂骤然间呜咽出声,上前抱着小弟哭成一团。   老宋只得上前把他们分开:“又不是再也见不到,哭什么哭,家里财气都叫你们这群败家的哭没了。快走,头一天上工不早些去,人家要嫌你没规矩。”   他虽恶声恶气,手下却没真使劲。他扯着宋金桂上了路,一直送她到了苏公馆侧门。父女俩从西楼夹巷那道门处通报了,半日都不见有人来领。宋金桂抱着粗布包袱神情呆滞,与父亲两人沉默以对,冬日难得有点滴阳光凄凄楚楚从厚云层中洒落下来,落在宋金桂白皙的脸上,给脸上的细微绒毛镀上些许金光。   等通报的时候,老宋问她冷不冷,饿不饿,宋金桂也不作声,低垂着头,像是认了命,温顺得令人不知如何对待她才好。这道偏门时不时有苏家佣人出入,人来人往皆看多这俩父女两眼,目光冷漠又审视,盯得他们浑身不舒服。又等了许久,里头始终没动静,俩父女像是被人遗忘了一般,眼瞅着快晌午,肚子饿得咕噜叫,老宋等不住了,上前接连拦了两人,哪知都是话还没说出来,就被人不耐烦推开。   老宋先前在家里夸过海口,说自己与苏公馆做了好些年的花草生意,苏家上上下下都打过交道,人人都给他三分薄面。可如今站在西楼夹巷外头,被人晾在边门没人管,又托不到人传句话进去,在女儿面前又丢脸又难堪。正一筹莫展之际,忽听得门嘎吱一声开了,苏锦瑞带着阿秀女从天而降一般,笑吟吟走出来,一叠连声地道怠慢恕罪,苏锦瑞更是亲自上前挽了宋金桂的胳膊领她进去,老宋悬着的心突然就落了地,他在这一瞬间对苏锦瑞感激涕零,觉得有这位大小姐在,女儿就有了依靠一般。他看着默默随苏锦瑞走进门内的宋金桂,突然间涌上不舍,还未来得及反应,已先叫住了她。女儿转过头来时,老宋却不知说什么合适了。他嘴唇颤抖,飞快将手上套的绒线手套剥下来塞到宋金桂手里,结结巴巴道:“戴,戴着。”   “我有。”   “戴着,戴着做活好。”   宋金桂最后就是这样怀揣着父亲从手上剥下来硬塞给她的绒线手套进了苏家的门。老宋在女儿进去后,走远些,独自钻在一条窄巷里,蹲人家檐下石板,摸着脑袋,搓着脸,心里酸得想哭,又咧嘴无声地笑。这是一件好事,他对自己讲,你好我好,最好那个是金桂,没错的。大妹在苏公馆里头呆几年,又跟着大小姐,早晚会改了她的性子,等她出来二十了,整个人都会变样,说脱胎换骨都不为过。   工钱得帮她攒,走一步看一步,不管她今后嫁什么人家,做少奶奶还是做姨太太,终归要嫁得体体面面的。   就是不知道这一进去,女儿何时能再见呢?大户人家规矩多,一年半载恐怕都回不了一趟家吧。   从来没离过家半步的女儿哦,老宋想到这,又湿了眼角。   他还是愿意把事往好里想,却没想到不过时隔月余,却有苏家佣人跑来喊他赶紧去一趟苏公馆,金桂出事了。   那人大中午急冲冲闯入他家门,态度不耐又倨傲,他讲宋金桂不识好歹,不守规矩,自己做错了事还胆敢在苏家拿腰带绕了横梁寻短见,幸亏发现得早,不然不知道要给主家添多少麻烦。主家说了,一向雇人雇得多,可还从没见过这么没规矩的妹仔,苏家左右是不敢用,也用不起,让他速速去将人领回家。   老宋唬了个肝胆俱裂,面无人色。他婆娘尖叫一声,直接瘫到地上哭嚎起来,底下几个小的也惶惶然乱作一团。老宋搭上棉袄就浑浑噩噩随着人跑,脑子里乱成一锅粥,只想着那日送大妹去苏家,明明一切都好好的,苏大小姐和煦可亲,待宋金桂一点架子没有,他把自己那双旧手套脱下来给女儿,苏锦瑞在一旁看了,一句重话也没讲,还说金桂是可人疼的,让他放心。   他当时还想,终归跟着这样的主家,宋金桂会有长进。   可怎么一转眼就闹到寻短见的份上?   那是他家大妹,是蚂蚁都舍不得踩死的女孩,地痞流氓欺负到她头上,也只敢躲在人身后哭,连六岁的小弟都懂得挺身而出,挥着拨火棍保护她,她最是怯弱,没主意,没气性,大声点呵斥她,她都要吓得抖一抖。   她哪来的狠心上吊?哪来的气力去上吊?   老宋像是猛然惊醒,一把攥住来人的胳膊:“我家大妹为什么要上吊?”   来人讥笑:“为什么,没脸见人了呗,还能为什么。”   老宋心里发凉,问:“什么没脸见人,你说清楚。”   那人一把甩开他,鄙夷中又带着猥琐:“你女儿干的好事我怎么好讲,你去了就知道了。”   “有什么不好讲,你说,”老宋不得已哀声道,“老弟,你跟我讲一讲,我是她爹,就这样不知头尾地跑过去,等下冲撞了主家怎么办?要带累到你,你也不好交差啊。”   那人不耐道:“你还是快走吧,跟我说这些有的没的干嘛。”   老宋摸了摸身上,摸出钱袋,抓了几个钱塞到他手里,继续求:“求你了老弟,把事情先同我讲,我也好心里有底。”   那人掂量了手里的钱,啧了一下,不甚满意,但还是道:“行了,跟你透露一声也好,你那个好女儿,在房里私会男人被抓了个正,她还咬死不肯认,我同你讲,这下阖府都被她惊动了,她害得大小姐丢脸不说,连大房都被她带累,大老爷说了,既这么不安分就赶出去,昨天夜里她就寻了短见……”   老宋如五雷轰顶,呆立无语,那人见他不走,推了他一下道:“走啦,多少人等着呢,人家生女儿,你也生女儿,你倒生出个骚狐狸来,嗤,还扮什么贞洁玉女,摸一下手都要哭哭啼啼,死都不挑个地方,还要给主家添晦气……”   老宋暴怒涌心,揪起那人衣襟骂:“你说什么,够胆再讲一遍!”   “你女儿敢做我有什么不敢讲?”那人不甘示弱,横着眼骂,“也不知道暗地里被多少野男人睡过,进了我们公馆倒有脸立牌坊装小姐款……”   他一句话没说完,脸上已重重捱了老宋一拳,顿时也火了,反扑过去跟老宋扭打作一堆。老宋悲愤交集,拼了命揍他,可到底年纪放在那,没几下又被那人反过来打趴在地,他还不过瘾,升起一脚猛踹老宋腹部,顿时令他缩成一团。那人边踢边骂:“干你老母,敢揍你大爷,死老东西,活该你家出了个小骚货小烂□□……”   正骂着突然间哎呦一声惊呼,随即砰的一下重重摔到石板路上,疼得他直叫唤。老宋勉强睁开眼,却见一个男人背着光看不清脸,只看到身形高大,一出手就把苏家的男仆摔了个狗啃泥,他弯下腰搀扶起老宋,语气温和:“老宋,这是干嘛呢?家门口就被人打,是年底给人追债不成?”   他说的是一口官话,老宋醒过神,反应过来这是前头门楼里新搬进来的叶家二少爷,听说先祖也是省城大户,惜乎家道中落,流落外省,最近才扶灵返乡。他家小妹与金桂平时也有往来,叶二少与金桂也算相识。老宋脑子里灵光一闪,忽而忆起那一日苏家大小姐来相人,叶家人也在场,言语之间跟苏家好似有点交情。   他们怎么说来着   老宋红了眼,登时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揪住叶二少的袖子,张开嘴,却哽咽出声,这节骨眼上全然顾不得脸面了,他膝盖一软,就给叶棠跪了下去,哭道:“二少,二少救命啊二少……”   叶棠一把架住他,不让他行大礼,皱眉问:“有话好好说。”   “二少啊,你要不救,我们大妹就完了,不,不对,是我们一家都要跟着完了,”老宋死死攥住他的衣袖,“我求你,求求你……”   与此同时,苏锦瑞正在房里不安地来回踱步。   她闭上眼还能清晰看到宋金桂的情景,惨白如纸的脸色,头发蓬乱,几缕贴到脸颊上,黑的黑,白的白,两相对照,更是触目惊心。她的唇几乎成淡紫色,脖子上一道红到发黑的淤血痕,身上的衣服松松垮垮,仿佛下一刻风一吹,整个就会摧枯拉朽,灰飞烟灭。   可她偏生还睁着眼,那双眼前两日分明还眼波流转,清澈透亮,天生含着欲说还休的不尽之意,似乎回眸凝神,俱是风情。可只过了两日,那两汪清泉竟都成了枯水坑,直白地□□着干涸和麻木,愣愣盯着不知名的远处,无声无息地流淌着绝望。   宋金桂屋子里乱哄哄,许多人进出,看热闹的占了多数,仆妇丫鬟们早瞧她不顺眼,当着她的面叽叽喳喳,说什么的都有,可宋金桂都木雕一般毫无反应,只有苏锦瑞进去时,宋金桂眼中突然迸射出光华,可没等苏锦瑞说什么,那光华又渐渐褪去,再度归于沉默。   就是这一眼,让苏锦瑞寝食难安。   她想起自己的母亲,在幼年时,遇到她喝多了鸦片町心情畅快时,她也会像欢乐的小鸟,爬起床,披着长长的乌发,穿着雪白宽大的绸褂,满屋子转咯咯发笑。天窗的光线射进古老的厢房里,形成光束,当中有无数粉尘飞扬,母亲笑嘻嘻地追着这些粉尘转圈,舞动松垮垮的衣袖,一抬手,绸缎流水一样一下滑到肘底,露出苍白而骨骼玲珑的手臂,如两只翩然嶙峋的骨碟,再多曝晒点阳光就会支离破碎。苏锦瑞躲在箱柜边,看得触目惊心,突然,母亲一转眸见到她,那眼神会直勾勾地定在她身上,空茫而不承载任何内容,然后逐渐的,她的眼慢慢亮起神采,像是认出了她,认出了自己骨肉相连的女儿,她朝她伸出手,柔声说:“囡囡,过来啊,来阿妈这里。”   她怎么敢过去?她摇着头,吓得直哭,佣人冲了进来,不由分说先抱住她,小声说:“大小姐乖,不哭不哭,太太没有要打你,不哭不哭啊。”   她抬起头,泪眼朦胧中,大太太的面目已经模糊,可那双逐渐黯淡下去的眼眸却怵目惊心,母亲再没看她,继续自娱自乐,转着圈,发出咯咯的笑声。苏锦瑞却知道,在那一瞬,有一扇通往母亲的门户在她面前用力关上,哐的一声,此后一直到死,苏大太太都没再招呼她。   她与宋金桂之间也仿佛是那样,在宋金桂看到她的刹那,她是有希望的火苗烧蹿起来的,只可惜那火苗很快熄灭,她并不真的信苏家大小姐会对自己施加援手。   她不信苏锦瑞会救她的命。   苏锦瑞突然意识到,这里面谁也不是傻子,宋金桂再懦弱,也懂得自己被安置在这个尴尬的养花顾问位置上不会事出无因,她的那点算计,宋金桂只是无从反抗,却并未无从知晓。   那她又怎会来跟自己求援?   苏锦瑞以为自己已经够心狠了,为了收拾二姨太,她连自己过世的母亲,连父亲对母亲那点残余的眷恋之情都拿来利用。她事先也知道宋金桂可能会受池鱼之殃,她看到那个女子含羞带怯却又柔顺跟随自己进门来时也曾有过那么一会心虚,可正因为心虚,她反而不愿细究,只想一厢情愿认为这没什么大不了,若父亲真个看上宋金桂,她一定会帮忙她弄个姨太太的名分,有三姨太的头衔,也不至于让宋金桂吃亏。   可她从未真的亲眼目睹过一个鲜花嫩柳一般的女子在一夜之间枯萎凋谢,她没看到之前不知道这个场景有多可怕。她这才明白,原来摧毁一个年轻女子,一个进公馆做工的女子,根本不需太复杂的手段,只需简单粗暴,便可一招致命。   她如犯了错不知如何是好的孩童,她咬着指甲,茫然地想我原本是可以制止的,在宋金桂遭人有意排挤的时候,在父亲留意到宋金桂的时候。   或者更早,她就不该让宋金桂卷入苏家。   她原本是可以救这个少女的,就如她原本是可以让大太太记起她在世上还遗落一个孤零零的女儿一样,可是她两次都没有抓住机会,两个面目相类的女子,注定要在她面前无可奈何地消亡。   苏锦瑞知道宋金桂想死是拦不住了,或迟或早,她总要听到那个少女自寻短见的消息。你怎么去制止一个一心想死的人呢?你怎么能让她们活下来?没办法的,那就是一条一去不返的路,在她们踏上这条路之前,她们都曾经在分叉口,为她停留了片刻,可她却因自负和自私而选择转过身去假装什么也没看到。   苏锦瑞哭出了声,她不是同情,不是懊悔,而是真正地感到惧怕。   她怕永远也忘不了这个面目与生母有几分相似的女孩,忘不了她的眼睛,怕以后只要一想起这件事,总要意识到自己在整件事中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最重要的,她怕她其实很清楚,她与她最讨厌的二姨太,行事也没多大区别。   她怕成为自己所嫌恶、怨怒的那些人。   “大小姐,大小姐。”   苏锦瑞手忙脚乱擦了脸,抬起头,却见阿秀女跑了进来,木屐敲在楼板上咚咚作响,她一进屋子看清她的脸便大惊小怪:“哭了?你躲在这哭哇?”   苏锦瑞哑声:“收声啦,你要把整栋楼的人都喊过来看我的狼狈相吗?”   阿秀女欲言又止,拿水罐往木架上的铜盆里注水,浸入一条帕子,绞了递过去。   苏锦瑞接过敷在眼睛上,问:“金桂怎样了?”   “还是一句话都不说。也是,说什么呢?那么多人见到她大白天跟个男人在屋子里拉拉扯扯,管家当众搜她的箱子,个个都瞧见里头有拿布头包着扎给男人的衣裳鞋袜,她还能讲什么?”阿秀女叹息,“公馆里一人一句,都替她讲了,她还能讲什么?不就唯有不开口?”   苏锦瑞闭着眼不说话。   “上公堂大刑伺候之前,也得让人出句声啊,现在一个个都当自己是县太爷,问都不问一句,直接就判她私通男人,坏规矩,没廉耻,真是好威风啊,我帮她说句公道话,那些人个个拿看猴子的眼神看我,还有人笑我是不是收了她的铜子,真是气死我了。”   苏锦瑞仰着头哑声:“是阿,在他们眼里,金桂已经坏了贞洁,怪不得杂志上讲,礼教就是女子的枷锁,是吃人的野兽……”   阿秀女瞪眼:“可你上次不是给我读报吗?说政府提倡新,新那个文明……”   “可我们公馆里没有新文明,出了这种事,怪金桂头上不是最容易吗?”苏锦瑞一把扯下帕子,哽噎道,“阿秀姐,老实同你讲,我觉得整件事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金桂,她要是死了,这笔账也要算在我头上……”   阿秀女忙打断她:“你说的什么糊涂话?你招工她做工,契书上白纸黑字都写着呢,入了府做妹仔就要吃苦耐劳,看主家眼色做活,难不成反过来要主家日日看着她,不叫她受欺负受委屈?没这个道理。”   “可是我当日找她进来,根本就没安好心……”   阿秀女一把捂住她的嘴,正色道:“这话出你口入我耳,再也不要讲。大小姐,你听我讲,一切都是金桂的命,是她命中带了桃花煞,才会入了府出这种事。要讲哪个错,那个摸进她房里想占她便宜的臭男人是错,那些故意把事情吵得阖府上下都知道的,嚼舌根的碎嘴八婆是错,唯独不是你的错,你对她已经够好了。”   苏锦瑞像个没主意的小女孩,问:“真的?”   “真的。”   “阿秀姐,我晓得你无论如何都会站在我这边,可我骗谁都骗不了自己的,”苏锦瑞擦了擦眼泪,“是我的错,我作孽了。”   “不要这样想,”阿秀女大声憨气说,“这几年是年景好,人命跟着值钱,要放在荒年,一个丫头都不抵几斗米,买进来做妹仔,打死就打死了,草席一卷,让家里来领尸,最多给十块二十块,谁敢怨主家不好?穷人家莫讲女子了,就是男子也命贱,入人家铺头做学徒,起早贪黑给师傅做牛做马,给师娘倒屎倒尿,跟牲口似的被使唤个七八年才叫出师,有那身子骨单薄的得了病,师傅那会给钱找大夫抓药阿?还不就是熬呗,熬得过就活,熬不过就死,这种事太多,谁会多一句嘴呢?”   苏锦瑞低头道:“你不晓得,她那双眼长得像我亲娘,我看了就心慌。”   “嗐,太太都过身多少年了,讲句大不敬的,她坟头的草都生得高过你,太太生前心善,这会定是投胎到好人家,哪还管得了闲事。你莫要自己吓自己。”阿秀女忽然一拍脑袋,“对了,忙着劝你倒忘了正事,我刚刚从花园子里过来,老太爷让我问你两句话。”   苏锦瑞惊跳起来:“你见着老太爷了?他,他老人家晓得我做的事?”   “一间大屋两栋楼,什么事能瞒得过他老人家?”阿秀女不以为然,“他让长随过来跟我讲,让我务必把这句话学溜了,一个字都不能错。”   苏锦瑞忐忑地道:“好,你说。”   “老太爷让我问你,苏锦瑞,暗度陈仓前一句是什么?”   “明修栈道啊。”   阿秀女点头:“答对,对了老太爷才有第二句话等你。”   苏锦瑞睁大眼。   “老太爷问,苏锦瑞,那你修的栈道呢?”   “完了?”   “完了,就两句,第一,暗度陈仓的前一句是什么,第二,你修的栈道呢。”阿秀女二丈摸不着头脑,“老太爷真奇怪,怎的在这节骨眼扯到修路修桥上,要捐银子修路也是老爷他们出面啊,干你这个姑娘家什么事。”   苏锦瑞低头思索了一番,点头:“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   “知道我该怎么做。”   “你要怎么做啊?哎我跟你讲,你可别乱来,”阿秀女拉住她,“府里做什么都有定数,往外撒银子修路桥修牌坊这类可是西楼那边管的,你不要自家后院起火还没灭,就要去西楼引火烧身。”   苏锦瑞拍拍她的手:“不是真个去修路,事到如今,我只能去试试了,走得好,没准金桂能活。”   “又是金桂,都说了那件事不关你事,”阿秀女急了,“你莫要乱插手,你还没嫁人呢就管这种事,还要不要名声了啊?”   “阿秀姐,”苏锦瑞低头道,“咱们家,东西两楼,亲朋戚友,你瞧着是不是个顶个都是会替自己打算的?”   “我也喜欢替自己打算,从小到大,除了你没人真个替我着想,我再不为自己想多点,谁还会替我想多点呢?”苏锦瑞幽幽地道,“我一直觉得自己这么想没错,可这半日,我坐在这想了又想,我想我读了洋学堂,我是苏家的大小姐,我生在这个时代,我终归要跟二姨太,跟邵表姨妈,跟西楼二房三房那些阿叔阿婶有点不同,对吧?”   “更重要的是,我现下没法忘记金桂,她要是真个死了,我大概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件事。”   “我不想那样过日子,一闭上眼,总想起手上害死过一个人,我想起这个一点都不高兴。”   “我这么为自己打算的人,若连自己高不高兴都打算不了,再打算别的又有什么用?”   她抬起头,对阿秀女,也对自己正色道:“我要去管这个事,做得好,我不仅能出了这口恶气,还能给金桂一条活路走。我不是要做大善人,我只是记起来,原来我还没同金桂正经说过话,我也没告诉过她,看见她的那一日,我心底很欢喜的。因为我知道她长得像太太,太太过世时我太小,记不得她的脸,幸亏见到她,我才能确定,我娘亲在世时一定蛮好看。”   “个个都讲前头太太是个大美人,金桂一个妹仔怎么比哦,”阿秀女回过神,攥紧她,着急道,“哎呀,险些给你糊弄过去,我跟你明讲了吧,你要插手这个事,就是正面跟二姨太干上,你还不晓得这是二姨太借着金桂在给你下马威?这可不是往日你们拌嘴吵架,她,她可是什么都干得出的,你是个娇滴滴的姑娘家,跟她那种破落户不能硬碰硬的。”   苏锦瑞轻飘飘问:“当初,若有人愿给我娘亲一条活路,你说她还会不会喝那么多鸦片町?”   “什么?”   “祖父、父亲、二姨太、表姨妈、还有我,我们中若有谁真心要给我娘亲寻条活路,她还会不会死?”苏锦瑞含着泪笑问,“你答不上,我也答不上,因为她事实上早已死了,可今天轮到金桂,我想试一试。”   阿秀女还待再说,突然间外头传来一阵咚咚的木屐敲楼板声,一个丫鬟径直来到门口喊:“阿秀姐,大小姐在不在房里头?”   “在呢,你大呼小叫做什么,没点规矩。”阿秀女叱责,“什么事?”   那丫鬟的声音立即低了下去:“大小姐,老爷让我喊您换衣裳下楼,有个客要见您。”   阿秀女问:“是谁?怎的二姨太不见,反倒要见我们大小姐。”   “二姨太说是头疼,在屋里躺着呢。”丫鬟有些为难,到底还是实话实说,“来的是叶家二少,他带着一个人,是,是园子里宋金桂的爹。”   “知道了。”   那丫鬟行礼走后,阿秀女苦思冥想:“叶家二少?哪个啊?”   苏锦瑞没好气地道:“那日去怀仁巷,拿水泼我那家,后面来了个处处跟我针锋相对,心眼细过针尖的男人,记得吗?”   “哦,是他呀。也对,叶家就住在老宋家隔壁门楼,老宋定是知道我们两家是故交,求到他头上了。”阿秀女对叶棠没好印象,止不住骂,“一点礼仪规矩都没有,呸,什么二少,喊他一声少爷,还真当自己是了?都成破落户了还有脸替别人强出头,这么喜欢行侠仗义,怎不见他画花脸上台去扮关二哥啊。”   苏锦瑞噗嗤一笑:“你也别怪罪,这位叶二少来得正好,他要不来,我还得费点功夫把老爷从书房激出来,他一来拜访,老爷看在故交之子份上,这不就得亲自见了么。”   “大小姐,”阿秀女迟疑地问,“你真个要去?那位叶二少说话不讲情面,两片嘴皮子厉害过使刀,万一他上下唇一碰,把老宋一激,那老东西冲撞了你怎么办?”   “放心,你没听祖父给我传的话吗?暗度陈仓我都做了,就差这明修栈道,”苏锦瑞淡淡道,“父亲大人大抵还是想息事宁人的,只可惜,这回怕是要对不住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宋金桂现在也出现在我正在写的民国荒诞故事里头,我很喜欢这种小白花一样的贫家女子。   ☆、民国历史的边角料(关于本书的一些想法)   曾经经历过恨不得全世界读者都来理解我的年纪,现在好在已经长大。   长大了,见得事多,世界变大,就不再觉得被理解是件多么必须的事。   实际上,这个世界的真相是不被理解才是常态。   所以,我不会要求谁苟同,只求讲点素质,别骂我就行。   说回这本书,它最初是为了纸质阅读而写,纸质阅读不代表高级于电子阅读,它只暗含一种小声的建议,也许你要读得慢一点。   所以你能很轻易发现,它行文很繁复,它不讲情节推进,理由很简单,我那个时候天天在跟影视公司怼情节,写一个没情节的,缓慢的故事,是我心中所求。   慢一点,就如我经常跟学生说,慢慢来,不急。   可是不急怎么行呢?他们说,每天都在日新月异,人生都在充满惊喜,不急怎么行呢?   他们没有说的还有,现在人这么多,竞争这么大,不急怎么混社会?   没见到连考个研究生,特么的都得五点钟起床占领图书馆吗?   我很理解,我也没有什么过来人的微妙同情,我只是请他们悠着点,小心身体。   话说回来,这也跟我现在很享受犹如退休老干部似的生活有关,种种兰花,抱抱猫,看看书,慢慢写点真正想写的故事,做点自己感兴趣的研究。   很多读者在问,你这几年消失了一样在干嘛?   我做了什么呢?   仿佛很多,但仿佛也什么都没做,因为没写网文以后,我每一年做过的事再也不能用哪一个文来代称,但每当走过,总是留下痕迹。   前段时间跟一位同行学者聊天,讲到动情处见他不均手舞足蹈,眉飞色舞,哪怕那处令他感动至深的,其实在外行人看来不带来名不带来利,它仅仅只是凑齐了一幅历史拼图中的一小块东西而已。   但真的很开心。   不是假的开心,而是发现了新大陆一样的亢奋,我感同身受,所以我一直相信,有些时候成就感与金钱、社会声誉、多少人爱你无关,成就感就是成就感,很简单,很直击内心。   其余的时间,我做好本职工作,买菜做饭,逛淘宝上瘾,买书上瘾,吸猫上瘾,看电影上瘾,馋嘴上瘾(多少人在我微博下留言关注了个美食博主)每到换季,送东西送书总是成为让我头疼的一件事。   只有很少的时间我留给了创作,但即便如此,我仍然写了几个自己喜欢的故事,有长篇有短篇,熟知我的老朋友们,都知道在哪可以读到。   然后有一天,我被告知还得在这个平台上发点东西,我有点懵逼,因为我觉得自己早已不合时宜,这里是可爱的妹纸们扎堆的地方,我早已不懂要给可爱的妹纸们看什么样的故事。   想来想去,可能也就只有这本民国传奇稍微可以放上来,有关作品,我已不想再多说什么,只是再啰嗦一句我重复过无数遍的话:   这真的不是一个爱情故事。   所以它真的不会承载你对爱情故事的惯常想象,没有洞房花烛,没有缠绵悱恻,没有爱恨离别,没有惊心动魄。   它写的关于爱情的部分,不过是点到即止,那个时代的男女正在冲破封建婚姻的束缚,但骨子里,他们的进步是保守的进步。   好了,多说无益,下面请看我在写作之外写的一篇随笔。   民国控的民国情节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民国,每个民国各有不同。   有些人想起民国,大约会觉得很惨很乱,也是,那段历史短不过四十余年,却有一大半的时间沦入军阀混战中,后面又有一小半时间花在与日本人正面交战上,死伤遍野,民族自尊几乎沦丧到脚底下。再后来,打完日本人又开始打内战,通货膨胀,旱灾洪涝,民不聊生,这一个正儿八经的民国,山河动荡,没一刻安宁。   同时,也有个不怎么“正经”的民国,奔着旧上海南京路的纸醉金迷、鬓影衣香去。那里旗袍与烫发,电影与高跟鞋,选美与踢踏舞,陆小曼与徐志摩应有尽有,连空气里大概也充斥着摩登与浪漫,还能尽情yy些今天已成奢侈品的才子佳人,如何不令人神往?   可我不怀旧,我是一伪装成文青的屌丝,我总感觉我的民国情结,萌点略有些微妙。   我觉着自己控的,都是些不入流的边角料。什么旧报纸中鲜为人知的豆腐干评论,大事件内不足道哉的小插曲这种。举几个小例子:像哪年哪月,湖南长沙军阀交接,兵匪肆虐,老百姓不得已贴出红纸,以示店内已无可抢之物;哪年哪月,《申报》上郁达夫气急败坏,自曝老婆与人私奔诸种情节;哪年哪月,广州西洋画专业的大学生毕业找不到工作,转行转得乱七八糟,有人去画黑板报,有人去教体育……   说穿了,我就是好扎堆爱八卦,我觉着所有这些八卦,构成了另一种历史叙述,让一个变革剧烈的时代顿时变得活灵活现,萌点满满。   一个军阀与一个进步女青年,到底能讲出个什么事?霸道男与高岭之花?邪魅一笑男与苦逼圣母女主?也许怎么扯都能成一故事。可如果换种围观八卦的心态来看,这故事顿时略有不同。这一男一女,他们俩坐下来,能你帮我穿针,我为你绣香囊,有淡到风吹即散的温情;他们站起来,却又注定被不同的历史潮流拉着,走得越来越远,远到再也无法相望。他们如果有足够好的运气,能经历过此后各种战火、动乱而幸免于难,也许年迈古稀的时候还有望重逢;他们重逢的时候,也许相视而笑,也许哭,一个时代、两个人的一生,就这样在笑与哭中成为过去。   这大概就是我眼中的民国吧。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有!